柳吹绵轻轻放笔，先与站在程处泽身后的庭悦对上眼睛，声音依旧一个字转出三个调的婉转，盈盈做礼道：“奴见过楼小官人，范公子，您二位坐吧。”
“楼小官人”四个字恍若隔世，庭悦坐下后微笑：“真没想到柳姑娘还记得我。”
“风月里出来的人，每个官大人都不敢忘的。”柳吹绵在用婢女捧过来的铜盆净了手，拾起盘上的帕子将葱葱玉指擦干，启开桌边的茶盒，用茶则取茶后忽而羞赧一笑，“奴方才失言，如今该叫您沈大人了。”
庭悦心口猛得抽拉，然面上若素，被赐国姓以后，她那些描了“楼行止”仨字的官印妃印乃至私章都被收走，吏部和宗正寺给她换了套“沈行止”的隶印，平日偶尔路过，都避着楼府所在的亲仁坊走。
柳吹绵侍茶的动作流水似的婉婉，玉白的指尖抵着盏扣，轻轻将第一道茶水泼开：“还以为范公子会领着您的小娘子来，想不到您与沈大人有这般的私交。”
程处泽应声，帮着婢女将她画了一半的山水收了：“柳姑娘既是风月里出来的人精，方第一眼就能看出我非范家这般书门出来的子弟才对。”
“奴一介小女子个懂什么，公子的牒子写了姓范，那您自然姓范。”柳吹绵手下不停，将第三道茶山水做好后轻轻捧奉给面前坐着的二位，道，“两位大人喝些茶吧，奴比不得那些姐妹能与文豪吟诗作赋的本事，当日皇夫殿下大寿，满长安城都能听到鼓声筚篥，《平阳揽山关》震天下，奴也会些舞，还想着沈大人赐教呢。”
庭悦偏首，双手接起递送过来的粗陶斗笠品茗盏，啜饮两口后用茶盖轻轻刮了下杯壁，放松道：“本官打马出征过，作战舞不过寻常，柳姑娘舞动长安，教不了你什么。”
柳吹绵眸色放黯，语气带些菲薄的幽怨：“沈大人乃世间无出其一的女官人，奴这般微末之姿，承一些您的流惠便心满意足了。”
“《平阳揽山关》十二阵，陛下已叫太乐署将第一阵《紫兰曲》抽出改作寻常闺舞，柳姑娘消息灵通，应当已学过才对。”程处泽将话头接过，饮半口后就将茶盏推还给柳吹绵。
柳吹绵立刻会意，浅笑接过茶盏，浅啜后端身而坐，一双楚楚善睐看向庭悦：“谁都晓得《平阳揽山关》顶厉害的是后头的军战舞，陛下已叫人将后头的十二舞阵改作九阵百廿一人作我朝典舞了，沈大人一舞地震山骇，奴钦佩得很。”
女皇的意思，她手底下不少武将都曾为别的土皇帝效忠过，那些老臣虽大多已陪葬景陵，但若要她把臣子旧主捶得跪在地上叫爹的事编入舞中歌功颂德实在欺负人，只作战阵军舞颂一颂平阳公主即可。
身为帝王，沈妤情商之高和胸怀之广令人拜服，庭悦本以为自己在对流层陛下在平流层，其实陛下在外太空。
“你若诚心想学，我有空便递个牒子过来，只怕见柳姑娘缠头便要论百车，给不起。”庭悦没心思喝茶，悠悠道，“三两年前见过一回柳姑娘的柜坊单子，里头光白银就有三十万两的数目，这般的银子流水，早比得过本官这么个郡王妃了。”
柳吹绵死咬了下唇，语带弱腔：“沈大人清正，平康坊的金银流水也要管得？”
程处泽心叹搞文官做的事比打架还麻烦，长吐一口气，道：“王妃大人是陛下重臣，平康坊风流天下皆知，天子脚下，为何不管？”
我朝喝酒狎伎管得松泛，富贵人家养班子都很寻常，不然也催生不出平康坊这般与教坊各司和太常寺互相联结，官府认可的风流地来。
柳吹绵再为面前二人倾茶，勾唇挑笑：“本以为今日奴来伺候二位大人，未曾想沈大人带了人来审奴，平康坊有奴这般银子花销的娘子多了去了，沈大人怎揪着奴呢。”
庭悦附过去轻轻挠了下柳吹绵的掌心：“本官从不做审人的活计，今日只来找柳姑娘伺候。”
柳吹绵探寻地看了眼边上的程处泽，摇头调笑道：“沈大人与清河郡王伉俪情深人尽皆知，今儿来的公子奴虽未曾见过，但应当不是您家王爷。”
程处泽挑眉，信手拿过画桌上笔山海架着的兔毫笔，在一方净白宣纸上作画，哼道：“那你说说，你觉着我是谁。”
“奴不晓得。”柳吹绵为他研墨，瞥了眼他身上的衣裳，声音幽浅，“想来与沈大人交好的公子，便算非龙姿凤表，也当佩金带紫才是。”
弯绕来弯绕去，庭悦只觉麻烦，柳吹绵被调教地像个假人，仿佛她生来就为平康坊第一娘子，内里有套被定好的规矩，字字句句滴水不漏。
“我既能入沈大人的青眼，自然不会差的。”程处泽陪着打马虎眼，将柳吹绵手边的粗陶茗盏再次接过浅饮，话锋忽然转向，“我今儿过来，想同柳姑娘说件喜事，沈大人年初喜得千金。”
柳吹绵哑然失笑，研墨的手不停：“陛下亲封的信阳县主，奴这般的欢场人，怎会不晓得，当日在东宫与沈大人惊鸿一面，奴还在想女官人竟为豆蔻芝兰之表，晃眼的事，如今想贺也晚了，还望沈大人不要怪罪……”
程处泽截下话头，云淡风轻道：“不缺你半句道贺，方才来的时候沈大人同我提了嘴，柳姑娘约莫比沈大人年长两岁吧。”
庭悦诧异地看向他，心下了然，是了，莫说现代人，便算我朝女官人也有许多不重子嗣的，柳吹绵，却未必。
柳吹绵手略略凝住，语气嗔怪：“奴是丑徐娘了，公子既嫌弃，何必与沈大人来呢。”
“本官自闺中起身边有四个贴身侍婢，一个，本官在西边打仗时就成了婚，另三个，也都在郡王爷和本官的安排下许配了合心的男子。”庭悦说起陪自己长大的姑娘们面上带笑，“她们既不肯离家作平头百姓，本官就给她们一个协理王府内事的里子和身为清河郡王妃一等姑姑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