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阿娘，性子自然会软些。”女皇有些疲倦，倚在龙椅背上由傅御侍给她按穴，见儿子帮她将龙案上的文牍规整，关切开口，“朕晓得你心里郁结得厉害，你除了跟朕往洛阳行宫住过，也没去过他处，你阿爹与朕是元配的夫妻，朕想着……等过了年，你要不要去趟天台山？”
沈弘兴理牍的手凝滞，顿首道：“陛下何出此言？”
庭悦下意识地抚触做自己的小腹，轻声解答道：“礼部的大人说，陛下既要册皇夫，先头的敬皇夫自然也要加赏，派太子殿下去是再好不过的了。”
女皇不置可否，凤眸透出虚乏的精光：“你阿爹的尸骨，朕在天台山狼口下夺出了半截已腐朽的断臂，就在那儿给他做了冢安眠，礼部派人去给他设碑列观，就是按着朕给他埋残骨的位置来的，兴儿，你没去过天台山，楚家也没人去过，朕去过。”
楚奚越在丧仪上用的半块他随身的布帛，是平阳公主破开狼腹挖找，送去长安的。
幼年相识的侍读，豆蔻梢头定下婚约，人至华信就做了寡妇，她那会子还很年轻，自然也期待花好月圆人长久，哪怕无尽的战火锤锻出她钢铁般的筋骨，哪怕她双手鲜血淋漓满目猩红，她也曾为楚奚越小小地恸过。
女皇爱过楚奚越吗，应当有些爱过的，她在马背上与他生了个儿子，满朝上下所有人都在给她找驸马，只有平阳公主沈妤说：“陛下已叫儿臣做过一次寡妇了，还要让儿臣做第二次吗！”
可她还有这么大的江山要看顾，还要守护所有尘土贱命的幸福，她就不能释怀吗？世上人之情爱，凭什么只有一往情深情深不寿，就不能鼓盆而歌，哭过痛过，大方撒手。
庭悦长长地叹了口气，女皇这辈子都重情重义真性情，一颗赤心捧给天下，敢哭敢笑，敢怒敢嗔敢整活，她的胸怀，早就超脱凡俗情爱，她生下来就是先帝独一无二的公主，是石破天惊而出的皇太女，是靠自己的手腕本事坐稳龙椅的皇帝。
如果别人教导庭悦，做了皇家媳就该把命都奉给皇家，她绝对大骂封建糟粕早该破四旧，可教她的是女皇沈妤，她笑骂自戕的楚娆和要落胎的庭悦胆大包天，给了娆娆体面的死后哀荣，赏了庭悦一个棋眼，却身体力行言传身教地做最菩萨最好的帝王。
她做到了，所以教导地理直气壮。庭悦是拜服的。
女皇看到太子为难的神色，长长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兴儿，朕晓得你有傲气，施斯儒再如何，名分上也越不过你的阿爹，朕近来在想，论做阿娘，朕亏待了你，可也亏待了宁儿，朕在立政殿产下他，晓得你来请安会不开心，没出月就叫人把他抱到重华宫养了。”
沈弘兴面色冷肃，咬牙叩首置气道：“都是儿臣的罪过，是儿臣为兄长的不是。”
女皇凤眼睥睨，抄过桌边的案牍披朱，懒得与儿子计较：“你近来心绪不好，莫逼着自个，朕叫吏部给你散几个月，东宫要提新太子妃，定薛良娣还是礼部给你重新选你自个定，等明年开春，施皇夫过了册典，你就去趟天台山，给你阿爹行过封礼后……朕记得娆娆最欢喜那个雨花石串儿，说自个很想去趟金陵，也是顺路，你是她的夫君，替她去看看吧。”
听到女皇说起楚娆，沈弘兴的身子略略抖了抖，稽首道：“儿臣领旨。”
“朕懒得让他了。”等到太子走远，傅御侍入内将庭悦已用完的杏果碟子撤下，女皇抱臂偏头看向殿外顺初秋风起飘落的叶，释然地笑了，“对了，刘氏在后宅的那些事守清在帮朕查，遇刺那回事，弘宁七拐八拐给朕看的半真半假，朕把这事托给你和你夫君，给朕查清楚了。”
庭悦将女皇刚批完的那份案牍接过，恭谨道：“刑部的文书甘大人昨日已亲上门送到微臣府上了，陛下放心。”
过了几日麟德殿大摆陛下千秋宴，后宫位列九御的侍君全都领了个席位出席，贵卿施斯儒由女皇领着手坐在了正位偏侧的位置，大大方方地受底下百官命妇的拜礼。
陆云起在做准阿爹这件事上有很高的觉悟，与庭悦在竹轩的书厅相对而坐，她看刑部送过来的文书，他皱着眉头给老婆挑配套乳母，两人说话驴头不对马嘴的。
“永安伯家的老伯爷去世都这么久了，分家都分了十几年，怎么几家关系还这么好的？”
“你是四明人，是不是找个江南籍贯的会更好些？”
“我觉着金吾卫和千牛卫的统管大将军应当会换了，卢国公也有致仕之心，他家长子程处然肯定要回来，我看陛下有让他接管金吾卫的意思。”
“还是早些把乳母请到咱家来的好，给她们接产，在咱家把孩子生了月子坐了，左右府里不差花销，再好好地拨笔银子供养着她们，她们身子健壮，我也放心些。”
“卢国公要致仕，这就多了个尚书仆射的缺儿，范大人管了这么多年御史台，估计会补这个位置，那下个御史大夫会给谁，御史台出来的，各个都跟常大雅似的狂喷人，可我瞧范大人还蛮儒雅的。”
“你先用两口橘皮粥，瞧你前段日子呕得多，近来倒是好些了，我多指派俩人每日跟着你，你若难受，莫撑着，即刻指个人来叫我，晓得没有啊？”
“晓得了晓得了……啊，说来过段时日又要会试殿试，咱家隔壁的学馆是不是在建了，陛下说要把那个学馆赏给我来着……诶？我肚子动了下。”
总算回到同个频道了，可喜可贺。
庭悦本就是腰腹骨架比寻常姑娘略宽些的身材，如今也有浅浅的小隆起，陆云起隔着几层衣衫抚触，唇贴着她的耳鬓，笑了：“我倒是摸不出来。”
“它还小呢。”庭悦环着他的脖颈往他身上挂，搜寻了下他的唇，深深地贴吻。
她一路高歌莫名其妙地平稳度过了孕早期，近来连闻到松兰香也不怎么呕了，虽孕中期后不大能久站，所幸紫宸殿上朝一个多时辰也就完了，上朝前她还可以由陆云起陪着在阶上坐会。
宣春堂的卧榻因为陆云起有被刺后遗症，向来是他睡外头庭悦睡里头，庭悦就和他商量，孕妇四个月往后晚上就会起夜频繁，咱俩能不能换个位置，不然人家大半夜要出恭还得爬过您这座大山，多麻烦啊是不是。
陆云起说有啥麻烦的，你把我推醒我陪你出恭不就完了。
……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