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捧着茶盏微笑,仿佛自己一眼望过去,能透过女皇面上的深深沟壑,见到她的青葱少年时。
后头她亲领仪于京郊恭迎南诏国君异牟宜,异牟宜从轿辇上下来,华发里掺着黑,他年纪比女皇还大上几岁,看上去反倒更年轻,皱纹更浅一些,精神很不错,庭悦抱着持节与他做礼,异牟宜冲她笑得慈爱:“楼大人好。”
异牟宜面阔清晰,脸上的褶皱包着他有些温顿的轮廓,庭悦领仪在他侧前边恭请,他的腰有些佝了,可还是和陆云起差不多高,女皇挺会找风流对象的。
她领着异牟宜转折进了驿馆,与他交谈几句公务后就屏退了众人,拿过桌边放着的一笼透花糍,轻轻奉给他:“陛下叫微臣问问国君,为何这回王后不过来?”
异牟宜见到那笼透花糍微微怔神,往嘴里磨着咀嚼,道:“本王老啦,王后也老啦,还有子孙要顾,就自个过来了。你们陛下呢,她可还好?”
庭悦将清茶往异牟宜那边推了推:“陛下身体康泰,国君放心便是,您先休整几日,事情谈成后麟德殿会开夜宴,陛下特叫人备了灞桥粥。”
长安送友至灞桥,他们还没见面,就先预备着别离了。异牟宜眸中光影,时光流水过,每一分秒都在抽离,轻轻叹了口气:“替本王多谢陛下。”
庭悦自觉心伤,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异牟宜拿过她送过来的商货贸表,反倒还劝慰庭悦:“陛下说得没错,小楼大人有些像阿妤。”
庭悦神色略滞,连忙摇摇头:“微臣蒲柳小才,真不敢像陛下。”
异牟宜抚掌而笑,做了多年的国君目光精明:“你还年轻,后头会懂的。”
山河意气,他们少年时的那些情思和烽火狼烟全混在一起,伴着无数尸骨和血肉,满目的腥血啼哭,策马也好,引弓也罢,都过去太久了,久得像一场大梦似的,如今只记得心口有块地方,想起来又疼又暖。
庭悦坐在驿馆的廊下半靠着廊柱看史书,手忽然被人托举了一下,眯了下眼睛狠厉道:“国君大人安置好了?”
葛舒尧紧紧攥着庭悦的手:“王妃大人手可好些了?”
“本官在尚仪局受的罚,宫禁内闱事,你如何晓得的?”庭悦语气狠决,却也不抽手,空明的眼眸直直地仰头望他,“她告诉你的?”
葛舒尧长叹口气,感触着她温凉的手背,道:“什么都逃不过王妃大人的眼睛。”
庭悦扫了眼被他握紧的手,语气威慑:“放开。本妃自认清正,你这只手怕是会被本妃的夫君亲自砍下来。”
葛舒尧的手一凝,轻轻放开了:“王妃大人皓腕霜凝,既要怜取眼前人,何苦来哉这么吓唬下官。”
庭悦收回手后就捧着书本继续看了,她一身陛下亲赐的紫袍,光洒下来,能隐隐看见她面上的绒毛泛着细微的光,说起来她是不够娇柔不够漂亮的,可约莫相由心生,她全身上下散着逼人的气场,她是美的,混成一派,美得张扬。
她轻描淡写地翻了下书页,道:“你家中是有妻有子的吧。”
“父母之命罢了。”葛舒尧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想到曾经,“谁又有什么法子呢。”
“你的嫡妻元配郑氏为你诞下三女一子,她可晓得你在外敢用性命来作弄皇宗?”庭悦说了两句又觉无趣,他怎会在乎,葛舒尧要是在乎,就不会来死皮赖脸地凑在自己身边了。
这个男人,怕是自以为自己深情,实则凉薄到了顶,所以一次又一次,被刘玉衡所用,又被她撬出来。
“本妃心慈,你自个好好想想吧。”她轻轻合上书,撑起身子,甩了下衣袖,兀自走了。她当然不在乎葛舒尧那条贱命,可说到底,他的嫡妻什么都不晓得。
异牟宜第二日便入了宫,在政事堂和鸿胪寺少卿楼行止、江抱石、司农寺卿应希孔,并着互市监的几位大人,还有恭王,一起谈生意。
他入内都不解释自己那封国信通篇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有多嚣张,大大方方地往桌角一坐,送了封他自己已拟好的边贸国书,不是一年两年的那种短期生意,而是后头整整二十年。
南诏那地方瘴气多,如今是瘦肉,可庭悦以发展的眼光看,以后原始森林多多开发,瘴气自然会少,地方就好打,如今南诏与我朝可以和和气气的,以后,真的未必。
异牟宜这回来,哪里只是因为想见见女皇,自然也有要为自己的儿子谋求一点太平的意思,女皇显然知道这个,家国之间嘛,他们都多大岁数了,你大老远地来找朕就为了叙旧,不恶心吗?
他们两人对上眼睛的时候都愣了愣,然后就没了,女皇示意庭悦接过边贸国书,要她一样一样往下念。
这是庭悦头回看沈弘宁上班,他端正地坐在左首,还因为南诏要的佛珠心经多感叹道:“南诏如此尊佛,国君殿下慈悲仁善得很呐。”
异牟宜愣了愣,也不做礼,轻轻啜饮两口苦茶,道:“南诏不比中原崇道,信佛的部族更多些。”
“那国君殿下信这玩意不?”沈弘宁往椅背上靠了,抱着臂挑了下眉,嬉皮笑脸地问了句。
“少给朕说有的没的。”女皇瞪了沈弘宁一眼,正想挥挥手叫庭悦继续念,异牟宜轻扣了下茶盏,温声道:“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少年时不信,如今倒是有些信了。”
她听到女皇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笔国书谈了好几日,都是在政事堂和众多朝官武将们一起谈的,庭悦毕竟不能天天长女皇身上,异牟宜国君朝使,自然会在宫内给他辟个住所,他俩私底下在干啥,庭悦是真不晓得。
这笔国书总算彻底过两国首肯,鸿胪寺定了个晴好的日子,由异牟宜领使臣,于紫宸殿亲奉国书,两国重结商贸之好。
满朝朝臣自然有段川之流将异牟宜恨得牙痒痒的,不过谈国书时女皇也把这些武将们全都叫上,大国博弈终究比得过臣子的血命,且异牟宜直接说出了他连平津侯的面都未曾见过的话,段川当时气得想打人,可没两日鄂国公夫人王氏居然亲自上门,给庭悦送了份谢礼。
当日庭悦领仪而前,忽而感受到身后一段灼灼目光,是太子的。
正午,麟德殿大开宴宾宴,异牟宜的储子异牟浔出席,瞧着他的年纪要比太子殿下年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