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今日似乎有很多七零八落的话要说,庭悦抓了两粒棋子放在掌心,轻轻地摩挲好一会才落子,道:“陛下怎么会做得不好,微臣读的史书也够多了,斗胆冒一句,您德才比肩尧舜,臣子百姓皆敬服的。”
女皇摇自嘲似的笑了两声,棋子落在楸枰上发出簌落幽响:“做皇帝朕自己想想也觉做得极好,做阿娘就不晓得了,太子上回叫朕阿娘,是他两岁都不到点,朕叫济川伯把他从军营带去楚家教养,他上马车前咕咕唧唧地对朕说了句:‘阿娘,我不要。’”
“朕登基后才把他从楚家接回来,他那时也就比平舟平秋大点,见着朕就行大拜,在宫里住了没几天就吵着要回楚家。”女皇声音似乎都带了点哽咽,“你们都未曾见过济川伯吧,他磨磨唧唧地要陪着朕、护着朕,生逢乱世,万千百姓的命都压在朕头上,谁有工夫同他风雅,朕在马背上给他生了个儿子,想想也够偿还这番深情了……谁晓得他死便死了,还把兴儿教养成这样。”
她又叹了口气,话语里甚至有些委屈:“太子一直都觉着济川伯是为朕而死的,可这天底下为朕送命的将领兵士都不晓得有多少了,朕不往前看,还要每日为他掉寡妇泪不成。”
庭悦握子的手依旧稳稳,声音却有些震颤:“微臣斗胆,陛下当真未曾欢喜过济川伯吗?”
有些人可以将爱与性彻头彻尾地分开,有些人却做不到,譬如庭悦从不抗拒与陆云起的近距离接触,与他亲吻痴缠都是幸福,可让她想想自己和徐化鲤吴历川碰下嘴唇,她估计会虎躯一震,虽说他俩长得不错人也还行,互相占便宜也不亏,但就是怪那啥的。
女皇眸色深深,眼底里缱绻起三两寸的温柔:“年少时自然是有些欢喜过,后来都被满地的狼烟烽火磋磨了,满江南北多少百姓,朕那点私情没那么重要,瞧着你们各家夫妇和乐圆满,比朕自个圆满要高兴。”
庭悦喉头梗住,女皇将话说得深情,像是满腔的柔情堆在心口,有一瞬自觉压不住,才要她过来倾听两句罢了:“人都说皇帝是圣上,微臣亲见过才晓得。”
“朕可不是圣上,悦儿将来位极人臣,史书上怕也会把你写成圣人,可谁会觉着自个是圣人呢。”女皇又吃了一轮子,将庭悦稀稀落落的黑子抓起,往桌边放了,“你今日不专心,朕明日要罚你。”
外头小印子突然进来做了个拱手,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庭悦正要落子的手停在半空,往后收回手,颔首低眉道:“正说着太子殿下便来了,莫不如今日就此封盘,微臣明日到立政殿再陪着陛下下吧。”
“陪朕下完再走。”女皇拉了一下庭悦的手,转着手中棋子思索着下一子要落在哪,对小印子说,“你去和弘兴讲,入夜天凉,娆娆身子也不大好,先回东宫吧,若有心,明日来立政殿给朕请个安。”
小印子应声,提着衣摆往外走了。
“陛下明明想见太子殿下的,怎么又不肯了呢?”庭悦总算吃了三子,将白子攥在掌心,微微笑,“陛下也不专心呢。”
“朕不是叫他明日来立政殿了?”女皇挑了下眉,面庞里的深如沟壑的道道皱纹总算有些舒展,“你又不是没见过,朕遣光了人就是要他敞开天窗地说两句,他宁可死跪着也不肯张口,兴儿上回同朕好好说话还是他来替你们求那桩姻的事了。”
“就那回,他三分真情七分打算盘地同朕说了好多话,张口闭口就是他想他阿爹了,朕心烦得很。他自己也不是不晓得与朕把话说开了,服个软,母子间什么都会好的,可他就不肯。”女皇说着说着拢不住笑意,“朕这个儿子,像朕,犟。”
庭悦了然于胸,不该明白的该明白的全然都明白了,四两拨千斤地发问:“陛下可晓得,为何微臣打小便下棋下得好?”
女皇略蹙了蹙眉,抓了一把白子在掌心,一下一下地摩挲锤落:“应希孔跟朕说,是你每回和应希孟下棋,总要叫婢女在旁边记谱,当日回了住所还要复盘。”
“济川伯当日教朕手谈,赞过那些晓得花心思复盘的人,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女皇落完子后与庭悦笑着对视了一眼,“你才几岁,朕瞧你已很像个狐狸了。”
庭悦故弄玄虚,说话温平含笑:“不只是微臣会复盘,微臣下棋时,喜欢看对手的眼睛,他把眼光落在哪,微臣就会去那地方做防守,旁人手谈在看楸枰,微臣在看人的眼睛。”
“哦?你夫君说得没错,你棋品败破,当真可被他骂一句小人。”今日女皇说了好多话,估计是心绪放开了些,棋子也落得大方,又往侧边去包庭悦。
庭悦故作丧气地撒娇:“微臣还以为陛下会赞一句微臣着眼大局的呢,微臣斗胆,如今京中朝臣怕都以为黑白二子对弈,陛下左右摇摆不定,其实不然。”
“如何不然?”
“微臣是小人,抬头去看,陛下从没将眼睛落在执白执黑的二人身上,陛下在看您自己。”庭悦随意落了一子后伸手去点棋眼,“将子落在这儿,微臣这十六子就都被陛下拿光了,今日微臣不专心,满盘都是输的,明日来立政殿跟陛下请罚吧。”
女皇拂袖揩过,将棋盘中的黑白棋子彻底弄混,示意庭悦陪着她一起去把黑白棋子各自归类,道:“那悦儿呢,你执黑还是执白?”
庭悦的身子往后退了退,颔首做礼道:“虽圣意不可揣测,可既揣测到了就要说出来,微臣是棋眼,棋眼没有黑白,在楸枰上与陛下两两相望,陛下想落颗红子在微臣头上也无妨。”
“小狐狸,这世上哪有红子?”女皇懒懒地往后头的木屏靠,看着庭悦将黑白棋子拣好分归棋盒,盖上盖子,“那你夫君呢?”
庭悦理好棋盒后撇了下自己的郡王妃礼服,端正地对着陛下行了个大拜:“陛下今日骂微臣丢人,微臣往后努力不丢人就是,还请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