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道:“陆云起,我不想欠你的,我一点都不想欠你。”
庭悦面色再平,此刻也带了些嗫嚅似的哭腔,红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他摩挲着那单子上姑娘家的指尖血,长长地叹了口气,伸长了手臂要来握她的手腕,问道:“手疼吗?给我瞧瞧?”
她像是只受惊的鸟,往后退了好几步,又做了个礼:“卑职不疼。”
陆云起扑了个空,说话已经实打实地软了下来:“本将那柜子第二层有膏药,你既不想欠我的,给自己手上抹一抹再走吧。”
她乖乖地点了点头,转头去柜子边找到药膏,小指挑了一点随便抹了抹,又照着原样子放回,转身又是做礼:“卑职走了。”
“去吧。”陆云起揉着额头,“天色太黑,叫西林打个灯笼送你。”
说话间她人早就逃跑似的走出,陆云起就着那点昏暗的烛火,低头去摸她自己洗的羊绒斗篷,兀自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不想欠我的。当真是冠冕堂皇月明风清的一句告别。
庭悦回了自己宿的隔间,忍着不要眼泪掉下来,指尖嵌在掌心,却也不觉多疼:楼庭悦,无论你看不看开,这也算是结局。
因着时不时会有各部军队的兵士回乡,是以他们回京的速度并不快,再加上按着计划,各位将军是在哪招的兵,就得去哪把兵还回去,这就意味着……庭悦和陆云起要一起去甘州出差。
这也意味着,庭悦要迎来从古至今最大的难题:与前任一起上班是怎样的体验。
如果庭悦有手机,她一定会说,谢邀,体验就是很尴尬,非常尴尬,尴尬地人都快没了。
自打上回庭悦查出季维季鹏杀了张若智后拿了他的官府文牒假充了六七年,刑部虽只追究了那两位姓季的,但吏部却给甘州整个官员体系来了个大换血,因此这回来接他们的几位判司庭悦都没见过。
他们也知道上回庭悦把人撸下来的骁勇,领头的廖大人见着她和陆云起过来就笑意盈盈地上前:“早接到消息,下官一直在等着陆将军和楼大人来,一应厢房等皆安置妥帖,请二位去那儿休整,今夜下官们好好为将军和大人接风洗尘。”
陆云起和庭悦俩人在本次龟兹一战中都算打出了名声,在陛下面前定然得脸,甚至有相邻几个州县的官员晓得他们要来甘州,都特特赶过来想与他们见见。
这回廖大人做了不少功课,估计连庭悦和陆云起在军中好像有点私情的事都被他想法子探了出来,不然他肯定不会把他俩的厢房安那么近。
有多近呢,陆云起就住在庭悦隔壁。
真的,她从没想过如此离谱的事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两个人跟着小厮往卵石道上走,庭悦一直低头没看他,也不知道陆云起看到他俩厢房就隔了一道木墙是怎么想的。
唯一可庆幸的就是廖大人给他俩安排的厢房够大,走进去先是个小厅,用屏风隔着个用来放东西的小小书房,再往边上走,才能见到自己的卧榻。
有三两伺候的小丫头从里头出来,帮庭悦把甲胄佩刀给卸了,她随意地换上官服,见廖大人说的那份甘州官银明细的账簿已放在桌边,叫个丫头帮忙研磨,半托着脑袋仔细看。
她正边看边算得入神,外头有个丫头往里报了声:“楼大人,陆将军来了。”
庭悦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做了十层的心理建设,起身做礼:“陆将军好。”
陆云起眸色淡淡,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边上随意拉开凳子坐了,将手中那批甘州兵士阵亡或是伤病的抚恤明细递过来:“烦楼小官人再核一遍,若准了就拿去支,叫甘州官员将这笔银钱上各户送去。”
她将他手中的那些簿子接过,道:“卑职明白。”
“还有兵士进勋的赏银和解甲归天的具体册子,本将理好了再给你拿过来。先告辞了。”他声音官方地有些不近人情,但庭悦觉得他也挺尴尬的。
因为……陆云起出门的时候差点被凳子别了一下脚。
她现在没心思管这些,算账是个劳心劳力的活,她一笔笔对得认真,抚恤总要越快到人家手里越好。
忙活快一下午,午膳只随口吃了两口小丫头带来的酥,总算将抚恤点完收拢齐整,想着明日一早就带去给廖大人,就着杯盏喝口茶准备歇息会儿,外头有个小厮来报:“楼大人,廖司户请您去接风宴呢。”
她轻轻喝过一口水,叫过身边的丫头:“你站到外头去瞧瞧,等陆将军走了再过来叫本官。”
“啊?”小丫头不明就里。
“额……陆将军官职高,走在他前边不合礼仪,让他先走。”庭悦扯起鬼话来眼睛都不眨。
小丫头觉得庭悦说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乖乖点点头,去门口帮庭悦守着。
天可怜见,她可不想再跟来的时候似的和前男友两个人默默无声地走完那么长的小道,受不了,尴尬死个人。
是以庭悦到宴上的时候已经有些晚,陆云起的官职高,坐在最上首的正位上,廖大人把右行最上首的位置让给了庭悦,自己与她相对而坐,下头分下去是另外几个交州的判司,而后是隔壁几个州过来的官员,再下边的是甘州下头几个县并着临近郡县来的官员。
众人分桌而食,时不时有人过来敬酒,陆云起近来因为跟庭悦分手脾气不太好,板着一张还没从战场上缓过神来的厉脸,有个官员过来敬酒,他凶巴巴地一抬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拿刀砍人。
与之相比庭悦就稍微好了点,她虽然心里也很烦,但对了一下午的账簿精神都绷着,难得松下来,看见哪个官员过来敬酒都嘿嘿笑,心里想的就是爷虽然分手了但是爷下班了啊爷超开心。
甘州的绿饴比起京城的要更甜浓,酒精含量其实没多高,她自己不知不觉地干了个小坛子,晃着酒杯问对面的廖大人:“本官上回来甘州见过的那位陈公子,今日来了没有啊?”
廖大人连忙起身做礼:“晓得楼大人欢喜他,就叫人从教坊司带来了,您要是舍不得,带他回京城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