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着了粗布衣裳拿了棍子的男子上前,一个又一个地检查过去。他们虽是粗人,然对着手嫩的丫鬟也没粗鲁地逼迫,只是示意她往外走。
“楼家姑娘,你家仆从是哪些,你自个去认吧。”他示意。
庭悦拍了拍身边要护着她的齐昀的手,要他放心。提起裙子走下步阶,将自家的嬷嬷妈妈和小丫头一个一个认出来。
底下那些楼家的仆从也全都充满希冀地抬着头,有一个丫鬟看上去比庭悦还小,哭得稀里哗啦:“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庭悦心生不忍,正想去拉她。那个少年像阎王一般发了声:“谢家各人的身契已在我手里了,你们是楼家的还是谢家的,自个心里头清楚,莫惹怒了我,平白浪费一条小命。”
那小丫头不敢哭了,庭悦只好作罢,顺着人群一个一个走过去。前几日神采飞扬领着她谈天说地的谢夫人,如今却穿着粗布衣裳,蓬着头发低头站着,庭悦实在是忍不下心,指着她说:“这个是我家的。”
少年被气笑了:“楼家姑娘,你既然知道我也是世家公子出身,也该晓得谁贵谁贱,我是看的出来的。”
“谢伯母,她,她是个好人。便算是谢伯父有错,可谢伯母一介女流,字也不大认识,如何能把男子的错怪在一个女人身上。”庭悦昂起头,大声质问。
“怪在男子身上?谢丹山一个人昧了三年的赈灾银粮,怎么昧的?昧了花去哪了?谢夫人她不清楚?她没经手?谢家这些刁仆,哪个没假装灾民去拿过救济银粮?”他咬牙切齿,眼睛猩红,“整个山南东道,二三十万条人命,他们放在哪里?当年个个昧银子昧粮食的时候可是吃得肚皮圆饱,卢敏,谢丹山两个狗官在院里养百人的戏班乐伎,这银子哪来的!?”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仿佛砸在楼庭悦胸口,莫说庭悦,连在边上看着的楼齐昀心里都升腾起暗恨。
她默默地收了手,吞下一口气,再也没把那句“那你为何不去告知陛下”给说出口,若真能报给陛下,又有谁愿意做流民兵为这万千亡魂讨一个公道呢。
大旱大饥,卖儿鬻女,人相为食。他从交州一路往北,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少年像是积攒多年的委屈终被释放,一直攥紧的拳头松了松:“这些人全都抓走,膳房里头的吃食给楼家留着,金银财物的造册封起,库里头的粮食,带走!”
他带着一行人走出谢府,远远听见又有一户人家女眷惊惧的响声。
庭悦轰然瘫软在地,面色苍白,连嘴唇都在发抖。
齐昀还算镇定,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示意菊意一起,一点一点地将她拽起来,扶到内室,将她和庭语都安置好,温声道:“我看那小将军是认得父亲的,想来父亲无事,我们在这待几天,安心等父亲吧。”
说罢,他又出了门去清点家里头的仆从,指挥他们打扫残局,准备午饭。
庭悦和庭语两个姑娘稍微定了定心,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了一场。
那位少年还算是有公德,膳房里头的吃食一点都没动,夜里众人都吃了一顿饱餐。
楼齐昀在院子的外厅支了张床,把两个妹妹赶至内室:“为兄替你们守夜,妹妹们安心睡吧。”
经历过如此一遭,两个小姑娘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庭语自打那一伙人走后神情就格外恍惚,拽着庭悦的里衣死死不放手。
庭悦心乱如麻,直愣愣地看着一块帐子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这才惊觉躺在身边的庭语一直在发抖,连带着被子褥子都在打颤。
“二姐姐,我们一定能平平安安回交州的。”说到底,庭语不过是个孩子,庭悦实在是不忍心,伸出手拍着她的背。
感受到与人身体接触后的安全感,她再也忍不住,倒在庭悦的怀里,带着沙哑的哭腔喃喃:“章华寺的慧仁法师就批过我命中带煞,我一生下来就克母,如今,如今,若不是我想来江陵,也不会平白连累了你们。”
庭悦大骇,这些年虽然不屑庭语那些小白莲话术,但打心底觉得她不算是个好人,在危急时保护她主要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哪能想到她原来还有这种心理负担。
庭语大概是积攒已久的负面情绪得到了释放,一边揉着哭得酸疼的眼睛兀自往下说:“我娘生了我就被我克死了,养娘不疼我,母亲,母亲大人……唉,我吃过多少冷眼,做什么都是错的。”
“孙姨娘不是你亲娘?”庭悦脑子转了七八转,也没转通。
庭语咬着牙,一边流泪一边道:“全家人都知道我是赵姨娘生的,孙姨娘不过是打着她跟我娘情如姐妹的旗号把我抱了去,怎么,就你不晓得?”
我一个穿过来的怎么晓得啊真的是,庭语心中呐喊,行动上倒是很贴心地把庭语抱得更紧:“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庭悦只知道家里头之前有个早死的赵姨娘,走了没多久白姨娘就进了门。官宦人家,一个正妻三两个妾是标配,就算当官当得清清白白的楼修远,不管是为了色心还是脸面都得有小妾充当门面。
庭语心如刀绞,赵姨娘和孙姨娘还有俞氏之间的恩怨,甚至白姨娘近来歪打正着的提醒,她一个孩子再怎么去探究也抓不到多少,也分不清对错。
若不是这次回京城楼府,私下里听到了几个家生嬷嬷嚼舌头,簿妈妈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凑过来问她赵姨娘近来可好,她或许,或许到死都不晓得自己不是孙姨娘亲生的。
这事归根到底庭语自己也没弄清楚,左右玉眉已经被她讨来了,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先把这事先揭过去:“我归根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父亲母亲再怎么装最疼得也是那几个嫡出的,有我什么事,就连怀哥哥也……”
她拿帕子使劲擤了擤鼻涕,继续道:“我晓得怀哥哥喜欢你,谁都不是傻子,我就是奇怪,这世间怎么就没人肯赏赐一丁丁喜欢给我呢。”
庭悦用帕子沾了水帮她把人中处的涕渍擦掉,小心劝慰着:“怀哥哥他才几岁,晓得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二姐姐你机敏聪慧,肯定是老天爷让你把坏运气在小时候全花光了,以后,可不就是走顺风路了。”
“我羡慕你,悦妹妹,你有白姨娘给你兜着,做什么都底气足得很,若这次,这次父亲有闪失,我也不活了。”庭语说这话时红肿的眼睛突然发出坚毅的光,“活着本就没什么意思,父亲音讯全无,我是无脸回交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