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画进得王宫,到路寝时,妇息正满面愁容倚着门廊的柱子上看落叶。
“母后。”子画施礼,见妇息无情无绪的,上前挽住妇息的手臂问道:“母后怎么了?”
“一身臭汗,快去洗洗!”妇息作出夸张的嫌弃模样,推了推子画。
梳洗过后,子画再去见妇息,终于得知母亲不开心的原因。
一早妇息去见大王,为子画求情,希望大王改变主意,不让子画去伐邛的前线。
妇息去的时候,大王正从床榻上起来,顾氏女在薄被中躲闪着妇息的目光。对于妇息的哭诉,大王难得一见的没有回答,只说一句“余知道了。”对妇息的哀求置之不理,坚持要子画上战场。
子画不知道这一次提议他去伐邛前线正是父王。
先是右相遇刺,紧接着右相长子被刺身亡,两件事都涉及王位的继承,引起了王都的紧张对峙。事涉生死,大王与右相是亲兄弟,靠着仅存的一丝信任,才没有引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在此之前,妇息数次与枕席耳畔向大王进言,希望大王将王位传给子画。子画与王位之间,还隔着右相与子见,大王自然不可能轻易就许了妇息,但耐不住妇息的娇声痴缠,最终勉强答应在子画的册封典上用羌。
用羌,乃以人为牲,非大典不可用。是告祭祖灵,希望祖灵降福,或是对敌方降下灾殃时才会用到的。
但紧接子画册封典的,是子成遇刺身亡。
得到消息的时候,大王从寒燎的馆驿回到王宫的路上,心中一直担心,当时他的身边只有十余宫甲,若右相心痛爱子身故,中途伏击,必然会身死当场。
但右相没有动手,只做出了防御的动作。大王也一样,宫甲紧守四门。
右相与子成的遇刺,大王怀疑是妇息所为,自此有意对妇息疏远。大王为了平息与右相之间的紧张气氛,主动提出让子画去伐邛,以此平复右相的心中不平。
这些子画不知道的事,却真真切切地影响到了子画,最直接的就是,子画的出征成为大王换取右相信任的筹码。
妇息也不知道这些事,虽然大王有意疏远妇息,但大王之前对妇息所请,无有不从,让妇息仍存着一丝希冀。妇息总认为子画的出征是右相的阴谋,因此今早又去找大王求情,大王自然不会同意。
大王这次出人意料的坚持,让子画也觉得意外。
不过子画很高兴,父王意外的坚持至少让他能够如愿以偿地进入这次伐邛战斗。
他昨日早课时,还兴奋地和卫启讨论上战场需要准备的行头。
卫启本是大王属意领军伐邛的人,但临时变成了侯虎,卫启副之。
卫启原本希望通过伐邛的战争获取爵位,但主将变成了侯虎,卫启心中难免失落,但在王子面前却不能表现出来,仍强打精神告诉子画,应该注意什么。
妇息先被大王冷落,在藤阿婆蓍卜之后,心绪更是低落,每日里只是痴痴看着庭中落叶。
“你看,秋风一阵,便有落叶一地。秋风起时,树叶以为能够随风起舞,于是急着挣脱树枝,但要不了多久,秋风止息,那些以为可以扶摇而上的枯叶都掉落到地上了。”
妇息不满儿子急于离开王都,指着庭中满地落叶对子画说。
子画知道母亲意有所指,笑着回道:
“哪一年的黄叶不是这样呢?离开树枝,飞得再高,最终都会零落为泥。秋风萧瑟无情,树叶怎么可能徒劳的想留在树枝上?”
子画伸手捞住一片飘落的黄叶,在秋风摧磨中,黄叶失去了水分,失去了原本的翠绿,微微用力便脆裂开:
“母后放心,孩儿是春雨下枝条上新吐的新绿,却不是这枯枝黄叶可比的。”
妇息抱住子画的头,低声啜泣。
子画已经高出妇息很多,被妇息搂得弓腰,一个难受的姿势。
不过母亲已经情致低回了,子画没动,没把心中所想说出来。
“是啊,母亲糊涂,我的儿子怎会是黄叶呢?”啜泣一阵,妇息推开子画,双手把住子画的肩,看着高大英武的子画,眼光灼灼。
子画搂着母亲的肩膀,带着自信指着庭中对妇息说:“便是在秋天,孩儿也不会是那满地的黄叶,我是秋风!”
母亲回头看着他,良久才说:“我的画长大了。”
子画好像看到妇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浅浅的,一闪而逝。
妇息笑着说:“我都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画不再在母亲面前撒娇了。”
“母后,从高过你的那天起,孩儿已经长大了。大商的男儿,谁没有一个驰骋沙场的梦!”
“从我高过母后的那一天起,从我第一次拿着长矛的那一天起,从我披上甲胄,母后说孩儿英武的那一天起,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在战场上杀敌建功。”
子画越说越激动,这一刻,他甚至被自己的说辞感动。
因为那是子画最真切的梦想,而现在,他梦想的一切将很快成为现实:
“母亲,你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母后要相信我,祝福我!我将带着敌酋的首级从战场上归来,亲手献到父王面前。”
子画紧紧地握着母亲冰冷细腻的双手,看着妇息的眼睛,说:“到那个时候,母后,你将为你的儿子骄傲!”
“战争的残酷远远超出的你的想象!好孩子,母亲只是担心你。”妇息抽出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脸,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高出自己一个头,但仍有稚气的英俊男人,心中充满柔情:
“母亲会为你骄傲的!”
母亲的心情好了些,便不再看着落叶发呆,对他说,要他去拜访寒燎,看看他未来的妻子。子画这才惊觉,原来有好几天没看到寒嬉了,不期而至的要上战场的消息让他兴奋得忘了这些。
从王宫出来,子画到寒燎府上向未来的妻子辞行。
“山高路远,戈矛无情,你要小心。”他未来的妻子低着头,一共就和他说了两句话,语气也柔柔弱弱的,透着担心:
“我……我等你回来!”
看着一向爱笑的未婚妻柔弱的样子,子画心中爱怜。
子画知道,他的未婚妻并不是个柔弱的人,至少在箭术上,寒嬉是不输于他的。
从十岁习武的第一天起,子画就喜欢戈、矛和短剑。他喜欢挥劈砍刺的呼呼风声中带给他的杀伐快感。在好几次王室子弟的比试中,在他的册封典上,他手中的弓矛剑匕,为他赢取了猎物,也为他赢得了喝彩。
“我不在王都的时候,你要多陪陪母后。”他对自己的未婚妻说。
寒嬉点头,仍是低着头不看他。
“此别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你要多保重!”子画看寒嬉不说话,起身,对她说:“我去看看你父亲。”
寒嬉点头,仰首看着要离去子画。子画从她的眼中看到有泪光闪动,他转身走到她的身旁,一把搂过,紧紧抱住。
两个人第一次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与寒嬉分开,子画来见寒燎,寒燎仍如往常一般沉静,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一点,外父与季父一样。”
妻子的父亲,称为外父。
子画对右相是打心底里佩服,沉稳大气,沉默寡言,却于政事往往一语中的。而寒燎的表现与右相一样,让子画心中也生出一丝敬慕。
“我昨晚才知道你要参与伐邛。”寒燎端坐,双手轻松自然置于大腿之上,“你是大王与王后唯一的儿子,离小王仅只一步,不该去征战的。”
子画怔了一下,不明白寒燎何以突然这么说。
“大王出征,小王守成。便是小王出征,也该是领军,而不是仅仅当一个仆射,一个百夫长。”
听寒燎说起“百夫长”,子画再次怔住。
子画知道要去出征,从没想到自己会任什么军职,在子画的心中,能上战场已经是他最大的胜利了。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任职,他一直想的,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兵,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挥舞父王赐予的长剑,劈砍刺撩,眼前的敌人一个个倒下。
在战后,卫启,不,现在是侯虎,会在功劳簿他的名字之下,用朱红笔尖记下“子画杀敌若干”,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百夫长?”子画很是意外,难道父王还给了他军职?
千夫长就是军中小亚了,而千夫长再往上,就是亚、大亚。
“册封典过后,你便是大商的侯爵,以侯爵而为百夫长,你说王都的臣民会怎么看你?”寒燎的声音有些涩,让沉闷的话语中更多了一份沉重:
“不说你离小王只差一步,就说卫启,他身无爵禄,已是千夫长,你怎么能只是百夫长?更何况自夏商以来,没有小王出征而不领军的。”
“我,我不是小王。”
子画无由来的气势一弱,忽然想到,自从订婚过后,寒燎便不再以“王子”相称,而是说“你我”。
“你本该是小王的!”
子画的话音才落,寒燎马上接话,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悦:
“右相让你出征,还让亚进给了这样一个尴尬的职位,就是做给世人看,这等于是大声对世人宣告,子画不是小王,也不会是未来的大王!”
“接替大王的,是季父。”子画把“不是我”三个字硬生生吞了下去,他不愿意因此惹动寒燎的怒意。
子画没有用“右相”来称呼,而是说“季父”,是要告诉寒燎,他从心中对右相的亲近。
事实上,子画更亲近右相,而不是自己的父王。
从他懂事起,他看到的父王和右相,总觉得大商的政事都是出于右相,而右相却从不僭越,总是小心翼翼地让世人的目光注视着大王。
而自己的父王,在子画的眼中,不过是一个沉迷于田猎,耽荒于女色的大王——虽然在大多数时候,父王是耽荒于自己母亲的美丽。
臣民说起盘庚大王时,子画分明看得出,是一种孺慕之情,敬佩之意,与说起父王时绝不相同。
寒燎见子画这样说,轻轻叹一声:“我去找右相说说吧,但愿我能说得动他。”
寒燎不过是一个来求大商准许立国的子爵,自知在右相面前说不上话,但寒燎却有能说动右相的理由。
寒燎看到大商的东土会有事,薄姑是亚丑的故国所在,是大商在东土最重要的方国。
而寒燎在东土的布局中,这一桩对大商极为不利的事,是寒燎多年来的精心布局,他已经能左右莱国的政局,而薄姑国即将发生的事,也能让他从此染指薄姑的事务。
那是寒燎回复寒氏昔日荣光的最重要的一步,但既然子画即将迎娶寒嬉,那他的女婿未来在王都的地位,同样无比重要。
薄姑国是大商在东土打入的一颗楔子,是广厦主梁下绝不能轻易放弃的楔子,寒燎以此交换子画不参与伐邛,不能说划算,也不能说不划算。
但愿眼前这个英武俊朗的王子不会辜负他的期许,也不会因此辜负了寒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