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那场雪不大,却下了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这场雪才依依不舍地停了。
这也代表着墨脱漫长的雪季即将结束,很快就会迎来热烈而又短暂的春天。
最先有变化的是太阳,第二日阳光就热烈起来。
雪化得更快了。
无邪说要带凌越去看一片风景,但现在时机还没到。
凌越表面嗤之以鼻,心里却偷偷好奇起来。
无邪又跟凌越说起故事来,给她解闷。
他的故事里有三叔,有小哥,有胖子,有小花,有黑瞎子,还有他家的狗。
虽然有些故事,王胖子吹牛的时候也说过,但不得不说,无邪真的很会讲故事。
不过还没来得及等到凌越看见无邪说得神秘兮兮的风景,苏南就提前有了动作。
“无邪,这段时间你总是往外面跑,是在打什么鬼主意?”苏南的雪盲症已经好了。
她看着靠在院门口揣着手往外看的无邪,眼中满是狐疑。
无邪回头,冲她扯了扯嘴角:“这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想再多看看这里的雪山吗?”
苏南嗤笑:“都看了这么久了,还没看腻?”
无邪叹气:“总是舍不得的。”
也不知是舍不得雪山,还是舍不得别的。
苏南没再说话,而是走过去,和他一起,靠在院门的另一边,也揣着手看外面的雪山。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苏南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无邪进来送饭的时候看见了,心里明白,这一刻终于到了。
“这么急着离开?不再多待两天吗?”无邪放下托盘,问她。
苏南整理行李的手一顿,头也没回:“来不及了,我该回去了。”
这样平凡的生活,到底不属于她。
无邪叹气:“好吧,之前说好了带你去看藏海花,你还想看吗?”
苏南这才回头对他笑:“当然想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怎么,想反悔?”
“当然不会。”
无邪没有带苏南去藏海花的花田,而是去了花田附近的一处悬崖。
那里刚好能俯瞰花田,往远处看,还能看到一座座静静矗立了千百年的雪山。
白色的雪,红色的花,确实很美。
苏南站在他身后,深深注视着这片美丽的风景,而后将目光转向背对着她的无邪,缓缓掏出匕首。
无邪忽然开口:“我以为你不会对我动刀。”
苏南一惊,戒备地退后两步,拉开距离,又迅速扫视周围。
确定没有其他人,苏南才眉头紧皱,心中思绪急转,冷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邪这时候才转身回头,依旧对着她笑:“知道什么?知道你带我回房间参拜的时候,你在烟炉里下毒了?”
苏南瞳孔震颤,握着匕首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无邪又看了眼她手里的匕首:“还是知道,你终究还是对我亮出了刀?”
无邪的一问再问,让苏南无所适从,刚才一路走来时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崩塌。
她眼含泪光,嘴唇颤抖,却不敢眨眼,哑声问她:“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
无邪嘴角的笑渐渐落下,只是凝视着她的眼里,满是难以明辨的复杂。
似同情,似遗憾。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苏南睁大了眼睛,仿佛又看到了无邪对她的不离不弃,仿佛又听到了无邪说她的未来可以如何美好……
无邪给了她一尘不变的灰暗的人生,带来了不一样的色彩,让她明白,她的出生并不只能是因为他,因为任务。
她也曾在无邪说起那些故事时,想象着自己没有躲在暗处旁观。
而是加入他和他的朋友,也去体验那些悲欢离合,欢喜难过……
可终究只是幻想,就像这段时间在庙里的日子。
平淡,美好,如泡影。
太阳一出来,就破了。
任由泪水顺着脸淌下,最终,她还是挥出了手中的匕首。
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颤抖。
无邪全然没有抵抗,只是静静看着她,最后在倒向悬崖时,对她重新露出一抹浅笑。
苏南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紧走两步,低头看着他掉下去,脖颈间有血线滑落,伴随着他下坠的风,被卷起,抛洒,消失。
最后映入她眼眸的,是无邪含着浅笑闭上眼睛,躺在藏海花里,再也没了动静。
或许,他将永远沉睡在这片美丽的花海中。
苏南知道藏海花的特性,没有再下去探查情况的准备。
中毒,割喉,摔下悬崖。
无邪必死无疑。
她只是深深凝视着花海中的无邪,脸上是再也无法克制的痛苦。
苏南最终握紧匕首,任由泪水滑过脸庞,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身影出现,穿过花海,将已经陷入假死状态的无邪抱起来,一步步走回喇嘛庙。
无邪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身体还很沉重,脖颈上有包扎的触感。
想到是凌越带他回来的,无邪身上很痛,嘴角却翘了起来。
然而等有人进来送药的时候,无邪看到进来的人是上师,嘴角的弧度落了下去。
但很快他又重新翘起嘴角,对上师礼貌地笑了笑,声音生涩艰难地说了声:“有劳上师了。”
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也算是老友的上师见了他的频频变脸,忍俊不禁,不过什么都没说。
只是上前扶起无邪,喂他喝下药后,又安顿着他躺下,这才才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你想见的人还在药房给你熬药。”
想到他路过时远远就能闻到的复杂难言的药味,上师暗存几分看笑话的心思,故意没说。
一听凌越在药房,无邪眼睛一亮,脸上的笑更真切了:“谢谢上师,这段时间叨扰上师了。”
上师笑了笑,端着空碗转身离开了。
有了期待,时间就仿佛过得很慢,无邪左等右等,眼看外面天都彻底黑下来了,人都还没过来。
难道她今晚不打算来看自己了?
熬的药也不是今天要吃的?
无邪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挪动手脚,想爬起来过去看看。
不过还没等他把想法付诸行动,门帘就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凌越换了一身藏袍,白色的内裳,黑色的外袍。
无邪忽然想到,除了那套粉色的搭配,其他时候,凌越似乎都开始选择黑白搭配了。
看来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明白自己的穿搭审美不靠谱了。
想到这里,无邪忍不住露出一个笑:“上师说你在给我熬药,今晚还要吃药吗?”
凌越手上只拿了个圆肚小陶瓶,没端药。
她进来就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水,闻言侧眸睨他:“你那么厉害,又是中毒又是割喉又是跳崖的,哪需要吃药啊。”
居然没提前跟她说一声,就直接带着苏南走了。
要不是知道他有多死几次的计划,当时凌越已经忍不住抢先一步把苏南留在这里了。
无邪并不后怕:“那不是得加深苏南对我已经死了的认知嘛,而且我早就计划好,会在她动手之前说话扰乱她的情绪。”
更别说她还在这里,无邪坚信就算自己把自己作得只剩一口气,她也会救他。
她说过的,她不会让他死。
凌越都懒得理他,这么喜欢演戏,干什么挖坟掘墓的勾当啊,直接去演戏岂不更好?
坐到床沿上,凌越侧身把他捞起来,右手手臂环着他,绕到前面的手顺势掐开他咬合骨,左手从小瓶子里倒出一枚黑漆漆的药丸,一把塞了进去。
这喂药的动作比起上师,不可谓不粗暴。
无邪有心想说他又不是小孩子,吃药而已,需要掐着他腮帮子吗?
然而当药丸的味道在口腔里骤然爆炸开来,酸、咸、苦、辣、涩、腥、臭、腐、膻、霉……
从未想过能有这么多极致的刺激的味道同一时间在口腔里出现!
关键是它们都混在一起了,居然还能被人的味觉捕捉器官清晰完美地识别出来!
“唔——!”无邪挣扎着想吐出来,却被凌越抢先一步捂住嘴按住胸口,让他在她怀里动弹不得。
无邪眼泪都出来了,眼眶红红的,睫毛湿漉漉的,眼睛水汪汪地带着控诉,努力扭头去看她。
凌越回以微笑,仿佛在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来了。
无邪呜呜落泪:大侠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