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年秋，南康郡长丰县。
在方子兴一个时辰内第三次路过凉亭后，原本兴致勃勃坐在那里摆弄古琴的祝业安终于停手。
他左手支着额头，抬眼看向那个已经走过但还时不时小心翼翼回头的人。
一个对视，方子兴黝黑的脸上竟然难得地看得出红色，他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迟疑了一瞬，就在祝业安的注视下快步走了过来。
方子兴拱手一揖：“属下有事想请公子施以援手。”
祝业安沉默半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支着额头的左手也放下了，刚才的悠闲姿态全然消失。
他是招揽手下，可不是想招惹麻烦。刚刚才替他解决了家仇，怎么又有事情？
祝业安看着方子兴彷徨不安的样子，皱了皱眉。到底是费了些心思才收拢的人，就勉为其难地听听吧，若不是什么麻烦事，借机施些恩也无妨。
“坐下说吧。”祝业安指了指他身侧的座位，温声说道：“你这样没头没尾地跑来向我求助，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帮你。”
方子兴有些局促地坐下，将事情详细道来。
长丰有家叫益寿堂的医馆，坐馆大夫姓王。当年方母得了一种怪病，遍请名医却都束手无策，最后就是这位王大夫妙手回春，替方母治好了沉疴。
他们一家一直将王大夫视为恩人，逢年过节，常有往来。
今日他前去探望，却发现医馆大门紧闭。找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王大夫因为给人诊错了脉，害得人小产。那家人隔三差五地来闹事，弄得医馆开不下去了，连王大夫也差点被对方打伤，只能暂时关了医馆，待在家里。
方子兴匆忙赶到王大夫的家中，这才知晓事情原委。
来闹事的人是本县的一家姓李的富户，他家夫人有了身孕，王大夫诊出来后，李夫人却恳请王大夫不要声张。
王大夫为李家人看了好几年的病，却总觉得李家的人很奇怪。
五年前，李老爷的原配在连续夭折了三个女儿后，终于经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
两年前，李老爷续弦，娶了如今的这位夫人。虽然新夫人出身微末，只是个没有什么见识的乡下女子，但却是个好命的。
李老爷和新夫人孟不离焦，感情甚笃。就连原本苛刻的李老夫人可能也因着先头那位夫人的缘故，对很多事情看淡了，对新夫人尚算宽厚。
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羡慕新夫人。
除了一点，这位李老爷倒是子孙缘弱了些，多年来始终没有子嗣。
因此，每逢初一、十五，李老夫人都会为了求子而带着李夫人去烧香拜佛。
但是王大夫却知道，李家并没有外人看上去的那么好。
李家先头的那位夫人，每次有孕都是他诊出来的，而且一直到孩子出生，也都是他在看顾。
每次知道出生的是女孩时，李老夫人和李老爷看都不看孩子一眼。世人重视子嗣，这也不算奇怪。
怪就怪在，李家的女孩儿没有一个活过三岁的，两个病逝，一个意外。李老夫人咳嗽几声，都会请他去出诊。而那两个生病的孩子，却从未让王大夫前去问诊。
而且三次有孕，先头那位夫人的情绪一次比一次低落。第三次知道怀孕的时候，毫无喜色，眼中只余惊惧。
所以这位新夫人哀求他时，他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缘由，但只犹豫了片刻，就答应帮忙。
他对李家人说，新夫人没有大事，一切都好，身体不适是天气转凉的缘故，注意饮食和情绪，多休养就好。
谁知两个月之后，李夫人多吃了几口蟹酿橙，当晚就小产了。
直到这时，李家才知道李夫人已经有孕好几个月了。李家人算了算日子，请王大夫上门的那日，李夫人应该已有月余的身孕，肯定能诊断出来，所以是王大夫故意隐瞒所致。
其中最让李家人愤怒的，是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个基本成型的男胎，是李家人盼了多年的男孩儿，就这样一朝梦碎，所以才不依不饶至此。
祝业安从方子兴一开始提到医馆的时候，心里就升起了一股十分厌烦的情绪。
一提起大夫，他就会想起与他父亲同流合污的那人，因此他对所有大夫都没有什么好感。
祝业安轻抿了一口茶水，将那股烦躁平复下去，对眼巴巴等着他指点迷津的方子兴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方子兴连连点头。
想到要帮一位大夫，祝业安忍不住暗暗皱眉：“王大夫为何不告诉李家人，隐瞒这件事是李夫人自己的请求？”
“当时李夫人求她的时候，连身边的侍女都被找了个借口打发出去，并没有旁人听见。而且王大夫总觉得李家处事诡异，若是说出来，他怕会连累李夫人。”
祝业安嗤笑一声，越发厌恶那位同情心过剩的大夫：“这个时候，居然还顾忌罪魁祸首，这位王大夫，未免也太好心了。”
方子兴一愣，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明白祝业安话中的意思：“罪魁祸首？公子说的是谁？那位……李夫人？”
祝业安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方子兴。
方子兴瞠目结舌：“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孩子？公子，你说错……了……吧……”
迎着祝业安的灼灼目光，方子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知道祝业安有多聪明，可就凭着他刚刚的那几句话，就说李夫人是罪魁祸首，是不是有些武断了？
祝业安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但眼神却格外冰冷：“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孩子，那你就得去问那位母亲了。”
方子兴依然不可置信，他低声问道：“公子说罪魁祸首是夫人，可有证据？”
祝业安实在不想和大夫打交道，但是看着方子兴到底是将来想要委以重任的人，他忍了忍烦躁，心平静气道：“据你所说，那位王大夫医者仁心，即便他没有说出李夫人有孕一事，但是该有的禁忌他肯定会想办法叮嘱李夫人。”
“而李夫人明知螃蟹寒凉，却一意孤行。李老夫人再不好相与，也不至于逼自家儿媳吃东西吧。你不如去问问王大夫，他有没有跟李夫人提过要注意的事情，就都知道了。”
方子兴张目结舌，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
——
王大夫听了方子兴转述的话，沉默良久。
“我确实隐晦提醒过李夫人在饮食上需要避忌，”王大夫很是困惑，“可是他们夫妻俩感情很好，李夫人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孩子呢？总不至于是因为害怕生出女孩不受待见，所以这般行事？”
王大夫的徒弟白英想到前些日子李家人嚣张的态度，还有被误伤的伙计，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反正不是师父的错，下次李家的人再来闹事，我们直接说就好。”
王大夫治病救人一辈子，就因为一时心软，被冤枉成为庸医，毁了一世英名。
一想到这，王大夫的心就被深深刺痛。这件事，实在是他一开始就不该插手，原是他逾矩了。
思忖片刻后，王大夫决定明日医馆正常营业，若是李家人再来，他会据实告知。
方子兴等医馆开门后，就一直在铺子里守着。足足守了三日，都没有等到李家家丁来闹。虽然祝业安对于他这几日早出晚归没有说什么，但是也该适可而止。
他找到白英：“若是李家来闹事，就让人去祝家找我，我会想办法尽快赶过来的。你们一老一少躲着点，尽量不要和他们直接发生冲突，免得吃亏。”
“多谢方大哥，已经很麻烦你了。”白英笑意盈盈地应好，他之前没有见过方子兴，但这几日相处下来，也清楚知道方子兴是个好人，“李家前前后后闹了快一个月了，铺子都砸了好几回了，想来气也应该出的差不多了。”
方子兴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希望如此吧。”
翌日一早，祝业安就看到了接连几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子兴在院中练功，将一柄斧子舞得虎虎生威。
祝业安微微牵起了嘴角，对于他的识相，心中还算满意。
早起的顾南风也正好路过，看到这一幕不由驻足。
之前祝业安就说过，格外喜欢方子兴的武器，当时顾南风还不以为意。今日亲眼所见，方才明白，果然威武。
祝业安走了过来，唇角微扬，略带骄傲地说：“怎么样，我的眼光还不错吧。”
顾南风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念头：祝业安像是个想要大人夸奖的孩子似的，就跟自家小妹一样。
只是……想到小妹，顾南风原本轻松的心情瞬息即逝。
她神色严正地问起正事：“不知公子有何安排，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祝业安没有等到夸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习以为常地淡淡笑着，说道：“上一次去广宁，是听说有一位高人隐居在那儿，我想要请他出山，但是却被拒绝。当时因为惦记着这里的事情，就先回来了。这次你和我一起去吧。”
“高人？”
“沈铎。”祝业安若无其事地吐出两个字。
“沈铎？你说的是过去那位刑部侍郎沈铎沈大人吗？”顾南风大吃一惊。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