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马蹄声像极了惊雷,落到地上,连沙砾都在震颤。
阿赫雅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微缩,下意识将柳奴与玉钩拉了回来,往灶台跑:“是铁骑!”
每年北戎大围猎,拱卫王室的铁骑出没,便是这样的响动。
她自八岁起年年随父王参加围猎,十五岁亲自上场,成为猎手之一,这声音,她听了足足十年。
可如今来者身份不明,是敌是友更难以说清,这马蹄声,便成了一道催命符。
必须回到暗道之中,暂避锋芒!
“来不及了。”柳奴将阿赫雅护在身后,警惕开口,“飞箭能射杀那个游兵,定是已经到了眼前,以骑兵之速——”
她话尚未说完,便听一声嘶鸣,马蹄声渐渐停歇。
到了。
“万鸠营这群杂碎,成天给老子添乱。”来人声音浑厚,啐了一口,“抢红了眼,连亲爷爷的粮都敢动,真他娘的大逆不道。”
“将军,院子里有人。”有人朝院子里看了一眼,立即竖起了弓箭,警惕喊道,“什么身份!报上名来,暂且不杀!”
阿赫雅凝视着马上熟悉的身影,心中吊起来的一口气猛然松开,险些软下身去。
“昆勒将军!”她向前一步,声音半是激动,半是雀跃,从怀中取出玉佩,高高亮出:“我是北戎王之女,阿赫雅!”
或许这就是否极泰来。
遇上镇北侯被认出追捕,又与万鸠营的游兵撞了个正着之后,她终于有了一回好运气——
率铁骑而来的,是与她父亲有结拜之义,为北戎驻扎边境数十年,忠心无二的昆勒将军。
昆勒将军立即转头,朝阿赫雅望去,一双眼圆睁着,显得有些吓人,却怎么也挡不住其中的喜意。
他细细辨认着阿赫雅的模样,大笑起来:“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了?快!与阿伯上马,阿伯带你回营!”
阿赫雅没有气,豪爽地点头应声,带着柳奴与玉钩各骑上方才缴获万鸠营游兵的战马,跟随铁骑,往昆勒营寨而去。
一支军队的军纪与战斗力,往往从驻扎地便可看出七分。
铁骑所在,以拒马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军士或成队巡视,或列阵训练。
三人跟随昆勒将军,一路自外围走来,不见一个闲散之人。
主帐已经先行摆下了宴席,因在军中,没有精细饭菜,直接烤了一整只羊,每个几案便都摆了成坛的酒,更添几分朴实爽快的气势。
“坐!”昆勒将军一边招呼,一边抬手将自己的头盔摘了下来,露出底下花白的头发,“吃!副官,把那只羊腿卸下来放公主面前!”
阿赫雅已经洗去了脸上的易容,含笑抬起头,便对上昆勒将军包含风霜,褶皱粗糙的脸,不由得愣了一瞬。
她上一次见到昆勒将军,是在几年前?两世的记忆混杂在一起,太过久远,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彼时秋日围猎,昆勒将军射得了一只白狼,没有献给父王,也没有留给自己,而是让人制成了大氅,送到自己帐中。
他说:大男人要什么皮子,不如给咱们公主多留几件作衣裳。
那个时候,他意气风发,与父王争着胜负,一把大弓能射杀虎狼。
一转眼,竟已满头斑白。
“阿伯病了一场,那个庸医开了许多苦药,把我头发都吃白了。”昆勒将军察觉到阿赫雅的目光,摸了摸头,开了个玩笑,“当日见到公主,你还是能坐我肩膀上的孩子,如今已经不成咯。”
小公主长大了,而他日渐老去。
阿赫雅抿了抿唇,方才的欢喜渐渐化为一种莫名的情绪,让她心中酸涩。
是啊。
父王已经死在了叛乱中,而她流离多年,辗转两世,再回草原,物是人非。
她叹了口气,眼尾泛出了一抹红,张了张嘴,还未说出话,面前突然多了一只巨大的羊腿。
显然,分肉的人很是实诚,将一整条大腿,连带着腿下的肉都卸了下来。
“吃。”给她递肉的小将军瞥了一眼昆勒将军,声音很是平静,点评道,“他前几日还能领兵纵马去万鸠营找麻烦,精神得很,用不着你担心。”
阿赫雅愣了半天,盯着自己面前比脸还大些的羊腿,一时说不出话了。
这是什么人?竟然敢当着昆勒将军的面,如此口无遮拦。
昆勒将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哼声道:“这是我家的儿子,臧塔,惯没大没小的,还不快给公主见礼?”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臧塔说的。
臧塔低头,与阿赫雅对视,古铜色的皮肤莫名染上了一抹红。
他慢慢蹲身,单膝下跪,右手曲起放在胸前,行了一个北戎的效忠礼节:“臧塔,参见殿下。”
阿赫雅微微弯了弯眼,伸手将臧塔拉了起来:“你是昆勒将军之子,也算是我的……兄长?不必多礼。”
臧塔顿时沉默了下去,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僵硬,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到一边。
阿赫雅没有察觉臧塔的异常,只以为是他生性腼腆,抬手取了酒杯,望向昆勒将军:“我刚回到北戎,便遇上丞相的万鸠营,险些入了险境,幸好您及时赶到,杀了那个逃兵,这杯我敬将军!”
“王八营那群畜生,本就该杀,惊了公主,更是罪该万死。”昆勒将军提到万鸠营,就冷哼了起来,显然很是厌恶,“早知道就把他绑在马腿上拖回来,乱刀剁了喂猎犬。”
“父亲。”臧塔皱着眉头出声,一板一眼地提醒,“拖回来,就没肉喂狗了。”
只能剩下一滩泥。
昆勒将军又翻了个白眼,对自己的修辞艺术没能得到儿子的捧场很是不满:“老子真是生了个没情趣的闷罐子……”
他看向阿赫雅,正了正脸色,举起酒杯:“这杯酒该我敬公主才对,当日宛城,多亏你通风报信,送回边防图失窃的消息。”
“若无公主的消息,昆勒铁骑不是全军覆没,也要元气大伤。”昆勒将军想起此事,便是咬牙切齿地恨,“如今你回了北戎,有何吩咐,阿伯抛了脑袋,也一定为你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