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空气里流动着丝丝缕缕的压迫,虚空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宁清窈脖颈,让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好半晌,她才道:“好,你若要报仇,那便冤有头债有主,谁当年造的孽,你便找谁。可朝中皇子,当时大多是稚子,甚至有未出生的,你……”
“当今皇帝,当时可不是稚子。”花留仙不紧不慢地打断她,语气冷漠,“我报复他,有何错?”
“那你便去报复他。”宁清窈道,“可百姓何其无辜?你报复谢家,为什么一定要牵扯无辜人?”
“他们是谢家的子民。”花留仙凉如秋水的眸子毫无感情,“当年谢家可以屠戮我花家的臣子、百姓,我为什么不行?何况而今天下的百姓是如何评价我们花家的,你难道没听见吗?一群愚民鼠辈,死了有什么可惜的。”
毫无波澜的话语亦如冰凉的秋水,一路淌进宁清窈的心里,让她阵阵发寒和失望。
她什么都不再说了。
花留仙看着她眼睫轻轻扇动垂落,似是放弃再争辩,随之而起的,是满身疏离的失落,他顿一顿,不自觉地缓和声音:
“我不是在凶你,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除这件事外,往后无论你同我讲什么,我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件事,不行。”
他伸出手来,想拍拍宁清窈的头,却被她给躲开了。
花留仙的手在空中停顿一瞬,不动声色收回,负在背后道:
“事情发生时,你尚是襁褓婴儿,心中没有仇恨,自然理解不了我此刻的想法。不过没关系,你就保持这样便好,我也不愿你沾染那些是是非非和阴谋算计,往后等我功业大成,报仇雪恨,你便是尊贵的长公主,届时世间万千才俊,都由你选,所以不要再惦记谢家人了。”
宁清窈撇开头,退后两步道:“我先去喝药了。”
“……去吧。”
从书房出来,凝滞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宁清窈徐徐吐出口浊气,望着远处温暖明媚、流云闲游,心里终于是下了决定。
回到院落,她看见玉如霜在等待,不等她开口便道:“过来帮我收拾东西,今夜你带着我,悄悄离开这里。”
玉如霜一怔:“为什么?那不是你哥哥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宁清窈提起裙摆跨入房中,眉眼疏冷,
“他要造反、要叛乱,要将天下卷入他的战场里。可我身份尴尬,与谢昀谢文澈有诸多联系,万一以后被谢昀等人察觉线索,一路顺藤摸瓜发现表哥踪迹,便是害了兄长。”
而且……
她满身伤痕地从京城里逃出来,不想卷进另一场纷争。
宁清窈怎么可能甘愿。
自从和花留仙来此,她已经劝说过无数次,既然行不通,那便算了。
她收拾着细软,其实想带的东西并不多,首饰都是花留仙置办的,她并不想带走,只带些衣物书籍,和她本身就带在身上的银票。
不知怎么,玉如霜松了口气。
在她内心深处,是不愿意和乱党混在一处的,若非宁清窈在这里,她早就将贼窝揭发了。
现在这样好,她们自立门户,和朝廷、和乱党都毫无干系,只过自己的日子。
她悄悄望一眼宁清窈,坐在床上叠着衣服,埋头迅速又含糊地说了句:“我看见春羽了,她想见您。”
宁清窈手一顿,眼波微动晃神片刻,才故作若无其事地道:“嗯,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说……我是来这里帮你了却心愿的,并没有见过你。”玉如霜将衣裳叠了又叠,怎么都叠不好,“她有点不相信,我后来给她留下钱,就走了。”
宁清窈无意识地整理着书籍,失神望着模糊的桌面,许久都未回话。
空气忽然粘稠胶黏,安静得像是泥潭,窗外绿叶映在窗棂上,照出斑驳的影子,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宁清窈反反复复整理书籍,一本《茶经》从最底下到了最上面,又到了最底下,无知无觉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直至一阵风从窗外灌进来,翻开《茶经》的页脚,宁清窈才恍然回神。
微吸一口气,她道:“再看吧,看看她……怎么做。”
她说得含糊不清,但玉如霜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春羽信宁清窈已死,就此离开,那她们也便如此了,可若春羽坚持留在此处,往后自然还有见面的机会。
心跳微微加速,玉如霜眼眸里重新跃上光亮,扯着明亮笑容道:“好!”
两人暂且放下桩心事,抓紧收拾好包裹。
入夜,玉如霜悄然在府中逡巡一圈,确定好离开路线,便落回宁清窈窗前,轻声道:“西边角门,守卫宽松,我悄悄把他们打晕,我们就能出去了。”
宁清窈轻轻颔首,信中最后一字收笔,她将笔仔细搁置在架上,眸中有片刻恍惚。
世上唯一的血亲……
白日花留仙所说的话,悄然跃至她的脑海里,如紧箍咒生效,让她阵阵难受。
甩甩头舍去那丝不舍,她起身走出房间,再未回头,和玉如霜离开府邸。
长街寂寥,只零星点着几盏明灯,蜿蜒向路的尽头。
玉如霜背着包裹,用捡来的树枝轻轻敲着街道如水地面,垂着脑袋道:“真要留在梧州吗,你不怕他找到你呀?”
“听说过灯下黑吗?”宁清窈拢袖在身前,缓慢走着,“我在信中写要远走高飞,说要慢慢北上去看大漠……这话我从前和他说过,他会信的,也就不会留意梧州了。”
“那我们……”
“我如今也只剩开店的本事了。”
宁清窈浅浅莞尔,明灯在她眼眸里映出宁静的光:
“我们就从梧州重新开始,扎下根基、一步步实现从前的理想。总有一日,我会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云游四海,览山看水,走遍四方土地。说不定那时,我也能做出几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唔……”
玉指放在下颌摩挲,她轻歪一下头,浅笑道:“到时候,就在诗篇上落字:阿瑶。”
“阿窈?”
“是瑶,瑶光星的瑶,寓意祥瑞,希望我们往后也顺顺遂遂,再无磨难。”
“这个好!”
玉如霜高高兴兴地道,紧跟着又苦恼:“那我该叫什么好呢?阿霜吗?北斗七星还有什么呀?”
宁清窈温柔轻笑,一点点给她细数。
两人渐渐走远,灯光拉长她们的影子,一个优雅从容,一个飒爽活泼,说说笑笑中走向了尽头的光亮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