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姐!”
傅戎焕的手刚搭上车门把手欲开,我闻身一震,足底板发麻。
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声从男子后面传来,这是红柳的声音。
我扭身看去,她身上虽着着青衣戏服,脸上却已经卸了。
没了妆容的她面容素雅,眼稍上飞着一抹红,像是过度擦拭而引起的,白皙的肌肤泛着柔嫩的光泽,漂亮非常。
她小跑着出来,步伐凌乱,两条眉毛往下耷拉,看我的眼神饱含关切。
微张的薄唇为难地僵住,最终又转成笑意。
我知道,她把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别下去!”
男人粗鄙地抓住她的皓腕,重重地往自己胸膛上摔。
红柳又羞又恼,扁着嘴从他怀中弹开。
“怎么,现在当着人就不给摸了,之前不是上赶着爬床吗?”
我腰间一紧,被傅戎焕托着的手掐了一下。
显然,他亦是一脸惊异。
红柳……不是嫁予了傅家老宅的管家儿子吗?
两人有傅家的赏赐做积蓄着,只消不大手大脚,追求过富贵骄奢的上等生活,清静过后半生不是难题。
到底出了何事?
怎的好不容易才摆脱淫窝的红柳又入了牢笼?
在这饭店酒楼唱戏讨钱也就罢了,她怎的甘心堕落腐化,叫男人的咸猪爪随意作弄自己的身子?
压抑的怒气也从胸腔处喷薄而出,我目光斜睨,恨恨地看向一侧。
“楼小姐没见过过摸女人啊,也不怕烂眼睛?”
我视线微抬,刚扫到缠抱在一起的二人便被呵了一嘴。
说完,机灵的手下门抬起了枪指挥。
“看什么看,转过去啊!”
于是,我和傅戎焕再次侧身,背对二人。
可我不甘。
我借着车子后视镜的反光,拼命地斜瞪。
尽管角度偏颇,难见男人全部五官,但我知道,此时,那双灼灼冷漠的鹰眼正死死盯着我,正如我盯着他。
脑袋里闪过一记白光,我有了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虽不晓得这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亦不知他方才在里面说的找人是真是假,可我心有直觉,他的目标是我。
还在饭店里头时,那宽脸的男子就曾多次噙着笑意看我。
那表情松散又不耐烦,好像在看一台好戏落幕。
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轻轻挣扎了小半步,正好可以从镜中窥探到他的长相。
这人,这人……
等等,这个人我见过,确实见过!
只是那时的他是个步伐蹒跚、五官肿胀的胖子!
他手臂粗肥而黝黑,并不拢的两腿更是可怜,只堪堪挂了条不合身的底裤。
那底裤烂了屁墩,两个大窟窿眼儿正好露出关键地方。
所以,我每次见他时,他都是坐在地上,一双肥手搓来搓去,揪着烂布料子遮掩身子。
他有一头密发,可常年不洗,经风吹雨打而枯黄渍油,或长或短的盘结成团,像个铁丝球。
他的上衣时而在时而不在,身下垫着废旧的报纸,周身散发一股恶臭,老远就闻得到。
正因如此,与他擦肩而过的大多数人都不自觉捂着口鼻,加快脚步避而远之,而我因早年乞讨,身有同感,出于同情,每次见到都会单独给他块把几毛的碎钱。
我见不得他衣衫褴褛,郎当不堪,所以每次给了钱,都叫他先去淘一身衣裳遮羞,可他就像是听不见似的。
后来我就给的少了,越来越少。
钱不多,但够他买一两天的白面馒头,暂解燃眉之急。
记忆复燃,如咫尺大火熊熊而烧。
我想起来了,他叫锥子,与他一起乞讨的同伴叫他锥子。
他是我初初进入楼家,复了楼家三小姐的身份后,在公馆门口、路口的乞丐堆里见过最多的人。
也不是,他好像一直在那儿。
刚去楼家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日日得见他。
楼伟明买了几簇鞭炮沿街放,以庆祝寻回在外多年的女儿。
鞭炮放了两日,管家又提醒,说心情大畅应布施善心。
所以,好面儿的他大手一挥,批了些铜钿,叫管家安排人手,一连小半月都在门口打点善心。
有时是布摊吃粥,有时是直接赏发钱财。
若真要这么计较,那我应该是他的恩人才是。
可他不仅未有报恩之态,还对我开枪。
六年未见,我依旧是我,可他却改头换面,成了这群人的老大。
可……是谁将他变成这模样的呢?
我舞着余光,扫到了他不羁一格的西装裤腿。
他脚上,挂着一条黑链子。
链子不大,有小半截从裤腿里跑了出来,明晃晃的露着。
看着看着,他心情愉悦地抖起了腿,露出香肩的红柳在他怀中化作一滩春水。
路过的人不敢看来,生怕惊动这群持枪的魔鬼。
“红柳说她没什么话跟你讲,你们回去吧。”
我下意识回头,却被傅戎焕扣住了腰。
他扣的很紧,面上怔然不动,低低启唇。
“走吧,回家!”
此时的傅戎焕已从白脸气成了红脸,额角的青筋如粗虫子一样耸动,攥着的拳头越收越紧。
我微微摇头,用目光劝他冷静。
“回……回家?”
“红柳不会有危险的。”
傅戎焕语气坚定,我却动摇了。
她明明叫我了,这意味着她有话要说。
可我这副单薄的身板处处透着劣势,现在追问,等同于以卵击石。
“走吧。”
在傅戎焕再次开口之前,我伸手将那枚凹陷在车壳上的子弹抠了下来。
直到车子启动,我和傅戎焕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好像视线只要侧了一点,对红柳的愧疚就会喷薄而出。
猛然间,车底发出“哒哒”的怪声,傅戎焕眼睛一棱,偏头朝我看来。
这车被动了手脚?
蓦地,车头急转,失控地飞了出去。
最后一幕,我看见傅戎焕朝我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