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颠簸摇晃,喇叭声震天响。
疾驰而过的车不长眼睛,撞倒了几个水果摊子,擦伤了几个行人。
我心头闪出一丝愧疚,可多余的已然顾不上了。
楼家的人追来了,警察也追来了。
周盈盈暖白修长的手不断颤抖。
“你是……在报仇吗?”
我似笑非笑,审视着她的惊慌。
“你怕死?”
人都怕死,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平时被捧着护着,没有挨过一天风雨淋打的,更是怕死。
穷人的死总是仓促而突然。
富人的死总是轰烈而庄重。
可惜了,她今日感受不到这份庄重。
因为我并不打算杀她。
我不傻,背上一条人命逃跑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益处。
虽然刚才她故意在楼家阴阳怪气,讥讽嘲弄我,可那也仅仅是刚才。
自始至终我的敌人都是楼家和傅戎炡,孰轻孰重,孰是孰非,我记得很清楚。
与周家,与她的那点摩擦只能算……
算苍蝇无意间在我脸上踩了一脚,不痛不痒,有些恶心罢了。
拿刀挟持只是表象,我要的不过是借她的车离开楼家,仅此而已。
今天的周盈盈穿的是绸面旗袍。
料子顺滑有光泽,开叉的设计小露心思,有些性感。
薄薄的黑纱之下,小腿半遮半掩。
稍微一动就能露出雪白一片的肌肤。
我动作迅疾,将紧贴她脖颈的刀抽出,朝她小腿飞快划了一道。
伤口不深,不会致命,只是狭长一道,血珠渗出,看着骇人。
其实就这么摆着也能很快愈合,但我知道周盈盈是千娇百宠的千金小姐,所以需要上医院包扎。
巧的是车到这处再往前走,恰好就有一个西洋人的医院。
“嘶”
周盈盈疼了,蹙起的眉头惹人怜爱。
“找个无人处,将我放下!”
司机干笑,面色为难。
“可……可后头有人追,我不敢停车。”
“他们追的是我,你为什么不敢停?再说了,你家小姐,不,你家夫人现在脚受伤了,该去医院了!”
我收起裁纸刀,看见周盈盈见鬼一样的表情。
“什么……意思?”
我用手遮掩着腰腹的血渍,捧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漂亮的手指上。
她戴着订婚的戒指。
我想,周盈盈是喜欢傅戎炡的。
其实,她和傅戎炡确实是良配。
“你安全了。”
我勾着眉梢,忍着疼痛故作轻松。
“刚才多有冒犯,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想借你的车从楼家逃出来,对了,你身上有钱吗,方便借我几块大洋吗?”
周盈盈恍惚反应过来,“你……你想逃婚?”
我想的绝不仅是逃婚这么简单,可她已经这么想了,那便随她吧。
喉咙间溢出轻笑,我重重点头,回答她。
“格雷不是好丈夫,我不想断送一生。”
—
天黑了下来。
古灵精怪的报童们却还未歇工。
他们逢人必问,尤其是那种衣着娇贵,会有学识的读书人。
“先生,来一份吗?”
“太太,看看花边八卦?”
我蜷在步帕咖啡馆外的暗角里,稍微舒展麻木的手脚。
正前方是泔水桶,风一吹,苦味和臭味便滚了过来。
下车前,周盈盈将她的钱袋子递给了我。
袋子沉甸甸的,估摸着约有三五十个大洋。
在这个女人沦为玩物的新时代里,好像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女人的苦楚。
所以,她“懂了”我。
载着周盈盈的车子急驰去了医院,紧追不舍的警察和楼家的仆人也跟着去了。
我在半路下车,慌里慌张地逃了一段路。
走到这处时,伤口实在疼得厉害”脚一软,我顺势爬进了这个无人处。
眼睛一闭,睡到了天黑。
这里大约是流浪猫狗的避风窝,此时我身下还垫着几件发硬发黑的脏衣服。
不过眼下以我的状况不能嫌弃,只要能藏身,哪儿都好。
刚才醒来时,我听见路边有人议论楼家出了事,想来大约是警察发了通缉令。
拿钱办事,动作真快。
若是寻常人碰到个不公的事,屁股往那儿一坐,不哭上几天几夜,警署和巡捕房压根无人理会。
也不知是楼伟明花了钱打点,还是格雷暗戳戳使了劲。
前者丢了女儿,后者丢了准老婆。
伤口的血停了,黏糊一片衣服料子粘在一起,一动就生疼。
我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些,怕有人无意间瞧见我。
时间还早,等夜深时我再重新换个干净的地方,顺便处理一下伤口。
八仙桥的金姨妈或许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合眼就睡。
这样的处境让我一下子回到了没遇到傅戎炡和没遇到那个赌鬼父亲之前。
“咦,怎么有人”
我沉浸在回忆中,却被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一个衣衫褴褛的毛头小子握着一块糖糕,蹲在地上,目光直直看向我。
我急忙朝他比手势,让他不要说话。
“嘘”
他转转眼珠子,将糖饼收起来,似乎是怕我抢。
“你的衣裳这么漂亮……你也是孤儿吗?”
衣裳,孤儿。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只要穿了好衣裳就有了家。
我眼里湿润泛滥,我没有家,从来没有。
那两个愿意给我家的人,也对我别有所图。
眼泪叭嗒落了下来。
小孩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你别哭,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他掏掏衣服袋子,摸出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糖果,小心翼翼扔了进来。
“你吃这个,这个,甜。”
我苦笑着伸手去抓,却见两双大脚赫然停下。
我屏息不动,难道要被发现了?
“做什么呢?这小叫花子不正常,快走!”
“也是,正常孩子怎么会自己嘀咕。”
“还墨迹!”
说话人大约是一对夫妻,很有默契,丈夫很强势。
小孩抓抓脑袋,头发丝里掉出几缕黑色污渍。
“我不是傻子。”
我比比口型,“我知道。”
他不是,我是。
我总是渴望有个家,哪怕下雨刮风就摇摇欲坠,我渴望有人真心待我,朋友也好,爱人也罢,哪怕他们一贫如洗,一无所有。
我是个傻子,一个不认命的傻子。
可……傅戎炡啊,那时的我信了你的施舍,为你付出一切,可你怎么能真的把我当傻子呢。
别把我当傻子,我清楚你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