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送我?”
我小声嗫嚅,蹙眉疑惑。
傅戎焕英俊白皙的面庞露出笑来,眼眸却漠然的闪了一瞬。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走廊尽头走来了一个穿墨绿色旗袍的女郎。
女人姿态娉婷,垂着及腰的大卷波浪,身材窈窕,披一块雪白纯净的狐毛披肩,戴着白色丝绒手套的手拎着一只藤编的箱子,瞧着像是要赶路。
记忆回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上海车站内。
烟波流转间,我想起了她。
这人我见过。
她是先前我冒冒失失买了车票,想逃离上海时在女便所的镜子前见过这个女人。
她在镜中鄙夷地瞪视我。
巧了,怎会在这儿碰见。
女人径直走了过来,软昵的声音犹如饭桌上的鱼刺,噎在喉头,叫人埋怨。
“傅少爷”
她声音本就尖锐,再加上刻意黏嗓,便更像是街边揽的女招待。
上一刻还微笑的傅戎焕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浓眉凑在一起。
女人没认出我。
她脸上浮现出刻意的笑,长睫煽动,想要过来挽傅戎焕的臂弯。
哒
傅戎焕退了一步,避开。
她不死心,继续攻进。
白色的丝绒手套一把抓住傅戎焕的大手,若有其事地撩拨着。
眼前的这一幕里我实在多余,只想赶紧逃走。
可我尚未开口,傅戎焕便冷冷勾手,招来了两个清秀侍者。
“劳烦二位捂了她的嘴,将她送到最近的警局或租界巡捕房,就说是得罪傅家的人。”
女人满脸欣喜变成了愤怒,张嘴就要咒骂。
侍者收钱办事,不敢拂了傅家大少爷的颜面。
二人动作利索,用一块白色帕子紧紧捂住了女人的口鼻,将其连拖带拽,按着手脚带出去了。
从她囫囵一个站在这儿,到现在眼前空无痕迹,前后不过一分钟。
傅戎焕拍拍自己的手臂,嫌脏一般掷出一个冰冷的眼神,而后抬头柔声道。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她是?”
他耸肩笑了一下,对我唐突的发问并无恼意。
傅戎焕面庞比一般男人清秀、白净,薄削的唇泛出淡淡的杏红色,浓密的眉毛显得眸子幽深而亮泽。
也正是这副长相,才让他与上海的那些个纨绔子弟拉开了差距。
这模样任谁一看,都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奔波忙碌的家族管事人。
好像他骨子里就流露沉稳,是独当一面的大人物。
“她叫冯玉香,是我刚回国时接触的,她平日里往来北平和上海,专做倒卖的生意,我从她手里买过几件东西。
年前我帮国外的朋友买了几只瓷瓶,托海运远航船带回去,没想到兜兜转转经了她的手,她便以为我做走私买卖,自以为捏了我的把柄。
方才也不是她第一次得寸进尺,只是前几次我忍下便罢,但……今日楼小姐在,且我总归是个男子,好面子,所以才不得不将她扭送去警局,彻底了结这个隐患。”
送警局也就送了,只是为何我在就不一样了?
这话听得人浮想联翩。
我强装气定神闲,低头望着足尖。
无论如何,他的坦诚有理有据,反倒是我藏着掖着。
先是撒谎受朋友之邀来拍珠宝,刚才又逾了边界,打听他的事。
蜷起的手指摸到一张纸,我猛然反应过来。
刚才那女人拉扯傅戎焕时,没见过“世面”的我差点把傅戎炡给的兑换支票撕坏了。
男子多情,大多喜新厌旧,拈花惹草,身旁跟着几个女人不足为奇,但……
傅戎焕一身儒雅,又是留洋归来的斯文少爷。
身为家风清雅的傅家男子,他应当也会秉承家训,坚守一心一意,一生一人的念头,轻易不与女人纠缠。
再加上昨日在山上,他厉色训斥傅戎炡养外室,一来二去之下,我才会对那女子攀附他的臂弯感到诧异。
幸而只是误会。
眼下误会解了,我也该去拿拍下的粉珠子串儿了。
“傅”
我神情怔怔,刚掀嘴唇,傅戎焕便强势打断了我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数钱。”
他压低身子,微微凑近了一些。
不过,我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却足以维持他的绅士风度。
我咽了口唾沫,犹豫着点头。
“是……说过。”
“上次陈九山在我的戏园对你失礼,我心头一直愧疚,所以一直盘算着找个机会当面致歉。”
我心中腹诽,道歉和我喜欢数钱的爱好有何关系?
这风牛马不相及的转折,叫人摸不着头脑。
“楼小姐喜欢数钱,但取一箱子钱直接给你,既显得我交友不够诚意,敷衍了事,还显得我别有所图,豪横粗鄙,胸无内涵。
所以我转念思量,将这些钱兑换成了值钱的物件,鸡血石玉雕体积不大,你可以带回去放着,等来日想数钱了就拿去当铺,换一兜子钱回去细细数。”
我揪着帕子,一股子清凉意从脑袋里蹦出来。
数钱不过一句随口玩笑,他心心念念当了真?
可即便如此,方才拍下这物件的也不是他呀,他只是……故意抬价。
故意抬价!
等等,他真是故意抬价!
为了让这拍品“值钱”,他故意竞价!
所以,他早早就做了准备?
不对,不对!
我抬手捏着喉咙顺气儿,心里愈发觉得不对劲。
我惊诧会在这儿碰见他,可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会见着我。
嘴唇张合,说不出话,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西装革履的侍者扶着滑轮推车,慎之又慎地捧下装着鸡血石玉雕的玻璃箱子,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失神呆站着,傅戎焕轻喊我一声,顺便让侍者将东西放下。
“我知道你与我弟弟有些交集,所以我才嘱托他编撰了一个借口,冒昧地将楼小姐从家里叫出来,故而才让我今日得以与你再有一面之缘,还希望……楼小姐不要生气。”
晶亮漆黑的眸子盯着我,脸上还有一抹慵懒的神情。
我缓神不过,讪讪道。
“是……大少爷叫我出来的?”
“嗯。”
他歪歪脑袋,目光落在我这半新不旧,被熨烫的不见一丝褶皱的棉厚旗袍上。
灼灼目光里藏着温柔,即便是盯看很久也不会叫人不舒服。
反观我,我两眼乱飘,如黄鼠狼一般做贼心虚。
我以为傅戎炡让我办这事是因为柳如云的死,竟没想到这背后竟是他的缘故。
这样一来,我对他撒谎,说受朋友之托拍东西岂不是早就露了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