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老爷们自古就爱风流,家里莺燕扎堆,外头野花袅袅,养几个妾室,私生子实在不足为奇。
他们将女人看作装点权势的玩物,互争高低。
后院儿里的女人越多,则代表男人的本事越大。
可傅家偏是豪门里头的一道清流,傅家的男儿一生只许娶一正妻,即便中途生了变故,也不许续弦。
傅戎炡的父亲深谙祖训,恪守自身,因而成了人人歌颂的深情典范。
夫妇二人的爱情被奉为忠贞之范,傅家也得了好名声,颇受外界尊崇。
为此,那个意外降生的三少爷注定不能让外界知道。
傅戎炡的大手托着我的后脑揉了揉,“又在发呆?”
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想躲避他的触碰。
“会有人路过的,二爷给我……留个活路吧。”
我的话鼻音浓重,听起来欲哭不哭。
傅戎炡闻言松开了怀抱,捧着我的脸看了起来。
可他从我的神情中看不出异样,便说:“怎么了,谁要断你的生路?”
还能是谁?
他家中已有未婚妻子,却在外头和我拉扯不清。
这事儿张扬出去,挨骂的必然只有我一个。
世人会将过错全数推到我身上,踩着我的骨头骂我不自量力,攀高求贵,因为傅家的男子个个忠贞不渝,一生只娶一人。
看着眼前人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我忽然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
看看此刻这张面皮是不是也和傅家祖辈男子一样,刻着“不渝”二字。
答案当然不是。
他既能在挚友张贺年面前评价我“便宜”“简单”,那便是坐实了我低他一等,卖身讨好的本质。
至于他在意乱情迷时发问,送出外公的皇冠胸针,以及在我重病昏迷,神志不清时,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地照看,这些事,现在可以明确地归结于“赏赐”。
用惯了的东西,不舍得丢罢了。
“我在想,我胆子小脑子笨,想不明白今天来这一趟是为了做什么?
是的,直到当下这一刻,我仍然不知他为何要带我过来。
如警察所说,刘芳身子孱弱,本就挨不过寒冬,可他还是带我来搅弄一通,提前逼死了这个苦命人。
我的手微微抬起,悬停不动,良久后又缩了回来。
算了。
这双手虽没沾污秽,但它太低贱,配不上高贵的傅大少爷。
傅戎炡轻笑一下,“我以为你知道。”
“少爷!”
身后猝然冒出一道声音,是张福过来了。
“车开过来了。”
“嗯,明天就周一了,你先送她回楼家。”
这就要赶我走了?
可我稀里糊涂跟来一趟,还没弄清他的目的!
我抓着他的手臂,看他脸色微变。
“我脑子笨,我不知道。”
他目光深沉一下,“在戏楼见到周盈盈、陈九山那天,我哥也在,是吗?”
我牙关紧咬,眼神闪躲。
昨天他问起戏楼的事,我讲了周盈盈,讲了陈九山,就是没提帮我们解围的傅戎焕。
因为我怕。
上次不过是多看了傅戎焕两眼,傅戎炡就掐着我给了警告。
我若是再主动提戏楼那天是他亲哥出手搭救了,傅戎炡怕是又要掐我一次。
可现在,他还是知道了。
或者说,他昨天就知道?
我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干脆承认了,“是。”
傅戎炡不说话,周遭平静得只剩寒风。
片刻后,他冷静张口。
“我哥对你有意思,他心思单纯,又受国外思想影响……我怕你有朝一日叛变,所以找点把柄。”
“咚”
一块巨石凌空降落,将我浑浊的心海搅得天翻地覆。
我明白了。
他带我过来,是为了污蔑。
刘芳确实知道我是假千金的事,可她当年却不曾对外谈论,在狱中之所以口不择言咒骂,只是为了泄愤。
换句话说,她落得今日这般境地,与我无半点关系,而是傅戎炡一手施加的。
可傅戎炡大摇大摆带我来巡捕房一趟,还口无遮掩对小警察承认我是他的人,逼得刘芳胡乱咒骂,被挑断手筋,最后吞炭而死。
他招摇显摆一通,只是为了将刘芳的死合理地推到我身上。
有朝一日此事爆出,外人会把刘芳的死归到我身上,说我恃宠而骄,借傅戎炡之手逼死她。
我怔怔站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脑袋和雪一样白。
傅戎炡算盘打得精妙,一石二鸟。
刘芳的死不仅能威胁我安分,还能打消傅戎焕娶我回家的可能。
傅家不可能要一个杀人凶手当儿媳。
胃里酸水汹涌,我强忍心中情绪,忍得双手麻痹。
傅戎炡将手覆在我肩膀上,“听话,回去吧。”
张福窥探主子意思,也出声邀请。
“楼小姐,走这边。”
我忽地想起刘芳死前说的肺腑之言,真是字字泣血。
她说,自己在楼家当了半辈子的仆人,看到的都是贱卖尊严的穷人。
旧时代过去了,宫里的皇帝没了,可民间的皇帝却大把还在。
仆人是下等人,主人是上等人。
下等人没有尊严,他们跪地,勾腰,匍匐,只为和“皇帝”讨要一口填肚子的饭食。
刘芳说,在楼家勾腰几十年,她决心挺起身板做人。
她盘算许久,趁着楼家上下为准四姨太金月筹备婚礼时和妹妹交换了身份,让她取代自己。
熬了半辈子,她不想再屈居人下,便想带着攒下的积蓄一路北上,去北平见见世面,结果却意外听到了两个秘密。
一来是我假冒楼嘉玉,二来是四姨太失踪。
可我这个冒牌货有傅戎炡撑腰,她不敢贸然说破,所以守口如瓶。
而四姨太婚前失踪,楼伟明不作为,如此异常举动过于蹊跷,出于好奇,她多留了个心思,进而发现了四姨太被楼伟明转卖他人做妾的事儿。
“让妾”并非个例。
这些富绅豪爷们风流潇洒,有互相交换的,还有为了私利转手的。
可买下金月的那人是个会用枪的野蛮头子,他粗暴蛮横,名声极差,是个不讲理的武夫。
刘芳悄摸去那人府邸逛了逛,听见下人们说新来的姨太太不禁“折磨”,才三五天就蔫巴萧条了。
或许是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刘芳动了恻隐之心,她想救金月于水火。
可她当了几十年的下人,攒下的钱不够殷实,不足以支撑她打点关系搭救。
碰巧此时,被凌虐得满身伤害的金月也发现了鬼鬼祟祟的她。
金月误以为她是楼伟明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故对她恶语相向。
刘芳心里不是滋味儿,咬咬牙将来龙去脉全数说出。
于是,两个处境卑微的人结了盟约,商量着要怎样逃离。
后来,金月不知从哪儿探听到了消息,说傅家还有一个三岁小少爷。
她灵机一动,决定冒险。
若是能挟持住小少爷,从傅家威胁一笔钱财后再将人放到武夫家中,这样一来便是一箭双雕,既能得钱,又能构陷武夫。
一番仓皇商量之下,二人实施了计划。
刘芳蹲守好几个月,终于等来机会。
她哄骗走傅家千娇百宠的小少爷,将人锁在屋中,然后找人代笔给傅家递信,索要大洋。
傅家不敢声张三少爷的身份,因而静静备了钱财。
计划十分顺利,可孩子却被偷了。
刘芳无法赴约交人,傅家等了几日,开始满城搜人。
手忙脚乱的刘芳很快被抓,可她说不出孩子的下落。
傅老爷聪明,觉得一个下人不敢有如此惊天之谋,所以深入追查,查到了金月的头上。
金月的丈夫不想招惹傅家,果断将人交了上去,是杀是罚,全凭他们的处置。
傅家想尽法子,想从二人嘴里撬出小少爷的下落,为了自保,刘芳谎称自己已将人转卖。
傅老爷悲痛过度,将此事交给了当家的傅戎炡,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二话不说就将人丢进了牢狱。
可谁料一关就是五年。
如今,傅家自然是不对小少爷的存活抱有希望,可是这份怒气却始终难以消散。
恰逢这个时机,傅戎炡终于名正言顺将嘴硬的刘芳送去了西天。
她的死,是我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