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其他小说 > 十里洋场,关不住我一身媚骨 > 第56章  里头死人了
    扶着楼梯,踉跄从租界巡捕房出来时,我整个人都是汗涔涔的。

    傅戎炡还在里头周旋,说要和巡长打声招呼。

    兔绒外套保暖得很,一点儿不散热。

    我被捂得湿漉漉,像淋了一场泼天大雨。

    铁制扶手的冰凉触感冷入心扉,双手没一会儿就冻得通红。

    我颤颤地仰起头,眼中一片昏黑。

    里头死人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她”没了动静。

    张合的嘴唇因为紧咬而发出瘆人的白色。滚动的喉咙中难耐地撕扯出听不明的字眼,慢慢的,直至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和想象中刀剑无眼、枪林弹雨造成的血肉横飞不太一样,“她”是吞食火炭被活活烫死的。

    我受不住里头的压抑和刺鼻的焦糊味,所以先走一步出来缓和心绪。

    凌冽的冷气灌入肺腑,胀热的头颅瞬间冷却下来。

    “她”死了。

    紧接着,一股酸涩的浓郁的辛辣从喉头哽了出来。

    我左右怀顾一番,看有无来人,滚热的耳朵也不敢歇着,辨别着身后的声音,生怕有人过来。

    可我多虑了。

    虽然门口厚重,最适合爱雪之人玩闹,可此处是巡捕房。

    这样的特殊地界饶是放在晴朗日也无人想路过,何况今日。

    确定四下无人后,我急忙摸出帕子,捂住口鼻,想咽回酸水。

    我虽在楼家没什么存在感,但呕吐污秽若是被人看了去,保不齐要安个未婚已孕的谣传。

    强忍酸楚咽了几口唾沫后,胃里依旧沸腾,不见好转。

    坏了!

    要吐了。

    吐了。

    我趔趄跑远了两步,生怕污秽物玷污巡捕房的大门口。

    排山倒海间,中午吃的浇汁排骨全吐了出来。

    地上的雪被呕吐物染脏了。

    我抓起一把新雪漱口,而后将污秽物踢到树丛里。

    ……

    二十分钟前。

    傅戎炡带我见了即将气绝的“刘妈妈”,并在一通拉扯后亲眼看到她吞碳自尽。

    我言语粗浅,形容不出那一刹那的惊恐和震撼。

    “她”死了,死在我面前,且她和刘妈妈长得一样。

    当时,小警察拿了钥匙,一蹦一跳地给我二人带路。

    傅戎炡故作亲昵,将呼吸喷在我耳边,暧昧地半抱着我。

    他告诉我,我身旁的刘妈妈原名刘蓉,安徽人,她从来不是无亲无友的孤家寡人。

    相反,她有个形影不离的孪生姐姐。

    两姐妹八岁时就被卖给了一户地主老爷的双胞胎儿子当童养媳。

    脑瓜子机灵的两姐妹不想与人伏低做小,又不想与贪婪爱财的父母藕断丝连,这才想了法子逃了出来。

    大路宽阔,二人一路向东,来了上海谋生路。

    监狱里的这个刘妈妈是六年前和准四姨太金月一起消失的、真正的楼家老仆人刘芳,而我身边那个,则是刘芳的孪生妹妹,刘蓉。

    当时的姐妹二人从外貌、身高、声音等外在特征上看几乎毫无二致,更巧合的是,她们连手背上的醒目黑痣都一模一样。

    也正因有如此多的相似,如此多的一模一样,所以两姐妹才可以互相代替,偷换身份进入楼家而不被察觉。

    可现在,监狱里的姐姐刘芳只吊着最后一口活气,而妹妹刘蓉却仍在我身旁侍奉。

    两人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说完这些骇人话,傅戎炡又微微抽口气,轻声道。

    “早上我带刘蓉见了个人,是想给她一个提醒,不该觊觎的别觊觎。”

    “什么意思?”

    这话听得我胡思乱想,难道刘妈妈相当楼伟明的姨太太?

    话到此处,傅戎炡却不作解释,径直上前和小警察嚼悄悄话。

    于是,我见到了“她”,另一个刘妈妈,刘芳。

    傅戎炡走路重,再加上他又刻意想弄点动静,所以还未走到牢房门前,刘芳就从臭毯子里探出了黑脑袋。

    富家公子穿的皮鞋会踢踏发响,而巡捕房的警察穿的是统一配置的平底布鞋或胶底鞋。

    两者差异明显,曾在楼家侍奉多年的刘芳轻易能听出区别。

    傅戎炡不顾我的拒绝,硬生扯着我与他一起过去。

    待我在门口站定时,只见刘芳迷蒙着猩红的双目。

    一张潦草木床,一张残破毯子,一地脏污,一堵黑墙,这便是我目之所及能看见的。

    刘芳与这残破、邋遢的环境混为一体。

    她难以置信地顿了一下,而后用阴恻而狂暴的目光瞪视着我们。

    少顷,她如临大敌地支楞起身子,抖着双手要过来抓傅戎炡的裤腿。

    可她脚上挂着叮当碰撞的铁脚镣,笨重的铁链将她困在阴暗的方寸之间。

    够不到,碰不着。

    傅戎炡面露不悦,偏头看向小警察,“她最近安分吗?”

    “还算听话,就是前几天抢了人家一个馒头,被打了一顿。”

    我往傅戎炡身后站去,想当个透明人。

    脚步刚动,却听她张口咆哮。

    “我要杀了你!你个挨千刀的兔爷,狗娘养的,你算什么东西,窑姐胯下的肉瘤,马粪堆里的烂肉,烂到骨子里,烂到心肠里,歹毒龌龊!”

    “你怎么还不死,你这样的人就该下十九层地狱,就该滚一百遍油锅,烧成黑炭给路边的狗吃了。”

    她恨傅戎炡。

    傅戎炡说,是他把她关在这儿的,一关五年。

    这里头暗无天日,灯光冷淡。

    我能想象到她曾无数次对着霉墙,对着污渍斑斑的草席咒傅戎炡不得好死。

    她声嘶力竭地叫嚣着,眼眶里都是泪水,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把全部的恨意都发泄在脏污的语言里。

    傅戎炡神色诡谲,伸手揉了一下太阳穴,颇为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是想让那个谄媚小警察训斥她两句,可最后又没开口。

    他转了个身,将躲在后头的我带到身侧,与他并排而站。

    宽大的手掌死死包裹着我的拳头,不许我再后退。

    他把刘芳张牙舞爪、一脸不服气的撒疯、咒骂当戏看,脸上喜悦渐起。

    我面无异色地听着,直到她忽然掉转矛头,直直朝我看来。

    “冒牌货,小贱人,你以为没人知道你是假的吗?我告诉你,我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天天和里头的人说,我说你是婊子,说你是窑姐,哪怕我死了,我也要把这事儿带到地府里去说,让底下的人戳你的脊梁骨。

    我那会儿还真以为你是沧海遗珠,结果就是只野山鸡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你以为你旁边这个人是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你们蛇鼠一窝,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