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楼梯,踉跄从租界巡捕房出来时,我整个人都是汗涔涔的。
傅戎炡还在里头周旋,说要和巡长打声招呼。
兔绒外套保暖得很,一点儿不散热。
我被捂得湿漉漉,像淋了一场泼天大雨。
铁制扶手的冰凉触感冷入心扉,双手没一会儿就冻得通红。
我颤颤地仰起头,眼中一片昏黑。
里头死人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她”没了动静。
张合的嘴唇因为紧咬而发出瘆人的白色。滚动的喉咙中难耐地撕扯出听不明的字眼,慢慢的,直至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和想象中刀剑无眼、枪林弹雨造成的血肉横飞不太一样,“她”是吞食火炭被活活烫死的。
我受不住里头的压抑和刺鼻的焦糊味,所以先走一步出来缓和心绪。
凌冽的冷气灌入肺腑,胀热的头颅瞬间冷却下来。
“她”死了。
紧接着,一股酸涩的浓郁的辛辣从喉头哽了出来。
我左右怀顾一番,看有无来人,滚热的耳朵也不敢歇着,辨别着身后的声音,生怕有人过来。
可我多虑了。
虽然门口厚重,最适合爱雪之人玩闹,可此处是巡捕房。
这样的特殊地界饶是放在晴朗日也无人想路过,何况今日。
确定四下无人后,我急忙摸出帕子,捂住口鼻,想咽回酸水。
我虽在楼家没什么存在感,但呕吐污秽若是被人看了去,保不齐要安个未婚已孕的谣传。
强忍酸楚咽了几口唾沫后,胃里依旧沸腾,不见好转。
坏了!
要吐了。
吐了。
我趔趄跑远了两步,生怕污秽物玷污巡捕房的大门口。
排山倒海间,中午吃的浇汁排骨全吐了出来。
地上的雪被呕吐物染脏了。
我抓起一把新雪漱口,而后将污秽物踢到树丛里。
……
二十分钟前。
傅戎炡带我见了即将气绝的“刘妈妈”,并在一通拉扯后亲眼看到她吞碳自尽。
我言语粗浅,形容不出那一刹那的惊恐和震撼。
“她”死了,死在我面前,且她和刘妈妈长得一样。
当时,小警察拿了钥匙,一蹦一跳地给我二人带路。
傅戎炡故作亲昵,将呼吸喷在我耳边,暧昧地半抱着我。
他告诉我,我身旁的刘妈妈原名刘蓉,安徽人,她从来不是无亲无友的孤家寡人。
相反,她有个形影不离的孪生姐姐。
两姐妹八岁时就被卖给了一户地主老爷的双胞胎儿子当童养媳。
脑瓜子机灵的两姐妹不想与人伏低做小,又不想与贪婪爱财的父母藕断丝连,这才想了法子逃了出来。
大路宽阔,二人一路向东,来了上海谋生路。
监狱里的这个刘妈妈是六年前和准四姨太金月一起消失的、真正的楼家老仆人刘芳,而我身边那个,则是刘芳的孪生妹妹,刘蓉。
当时的姐妹二人从外貌、身高、声音等外在特征上看几乎毫无二致,更巧合的是,她们连手背上的醒目黑痣都一模一样。
也正因有如此多的相似,如此多的一模一样,所以两姐妹才可以互相代替,偷换身份进入楼家而不被察觉。
可现在,监狱里的姐姐刘芳只吊着最后一口活气,而妹妹刘蓉却仍在我身旁侍奉。
两人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说完这些骇人话,傅戎炡又微微抽口气,轻声道。
“早上我带刘蓉见了个人,是想给她一个提醒,不该觊觎的别觊觎。”
“什么意思?”
这话听得我胡思乱想,难道刘妈妈相当楼伟明的姨太太?
话到此处,傅戎炡却不作解释,径直上前和小警察嚼悄悄话。
于是,我见到了“她”,另一个刘妈妈,刘芳。
傅戎炡走路重,再加上他又刻意想弄点动静,所以还未走到牢房门前,刘芳就从臭毯子里探出了黑脑袋。
富家公子穿的皮鞋会踢踏发响,而巡捕房的警察穿的是统一配置的平底布鞋或胶底鞋。
两者差异明显,曾在楼家侍奉多年的刘芳轻易能听出区别。
傅戎炡不顾我的拒绝,硬生扯着我与他一起过去。
待我在门口站定时,只见刘芳迷蒙着猩红的双目。
一张潦草木床,一张残破毯子,一地脏污,一堵黑墙,这便是我目之所及能看见的。
刘芳与这残破、邋遢的环境混为一体。
她难以置信地顿了一下,而后用阴恻而狂暴的目光瞪视着我们。
少顷,她如临大敌地支楞起身子,抖着双手要过来抓傅戎炡的裤腿。
可她脚上挂着叮当碰撞的铁脚镣,笨重的铁链将她困在阴暗的方寸之间。
够不到,碰不着。
傅戎炡面露不悦,偏头看向小警察,“她最近安分吗?”
“还算听话,就是前几天抢了人家一个馒头,被打了一顿。”
我往傅戎炡身后站去,想当个透明人。
脚步刚动,却听她张口咆哮。
“我要杀了你!你个挨千刀的兔爷,狗娘养的,你算什么东西,窑姐胯下的肉瘤,马粪堆里的烂肉,烂到骨子里,烂到心肠里,歹毒龌龊!”
“你怎么还不死,你这样的人就该下十九层地狱,就该滚一百遍油锅,烧成黑炭给路边的狗吃了。”
她恨傅戎炡。
傅戎炡说,是他把她关在这儿的,一关五年。
这里头暗无天日,灯光冷淡。
我能想象到她曾无数次对着霉墙,对着污渍斑斑的草席咒傅戎炡不得好死。
她声嘶力竭地叫嚣着,眼眶里都是泪水,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把全部的恨意都发泄在脏污的语言里。
傅戎炡神色诡谲,伸手揉了一下太阳穴,颇为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是想让那个谄媚小警察训斥她两句,可最后又没开口。
他转了个身,将躲在后头的我带到身侧,与他并排而站。
宽大的手掌死死包裹着我的拳头,不许我再后退。
他把刘芳张牙舞爪、一脸不服气的撒疯、咒骂当戏看,脸上喜悦渐起。
我面无异色地听着,直到她忽然掉转矛头,直直朝我看来。
“冒牌货,小贱人,你以为没人知道你是假的吗?我告诉你,我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天天和里头的人说,我说你是婊子,说你是窑姐,哪怕我死了,我也要把这事儿带到地府里去说,让底下的人戳你的脊梁骨。
我那会儿还真以为你是沧海遗珠,结果就是只野山鸡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你以为你旁边这个人是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你们蛇鼠一窝,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