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楼伟明叼着烟斗监工巡视,轰轰烈烈地见证了凤凰公馆从一片荒芜变成人人艳羡的洋楼。
据刘妈妈说,当年对建筑、设计一窍不通的他还亲自参与过屋子的图纸设计,只不过设计师看完后摇头嗤鼻,当场否决了他不切实际的花哨想象力。
公馆的建筑是典型的西式风格,外墙选了生意人喜欢的开门红,屋内是石膏白顶和木地板,整洁的同时不失富丽、优雅。
除此之外,楼伟明还在单独留了一片私心。
他不仅在后花园开垦菜园,还另辟土地,破墙占地,修了一个封闭的小型苏式园林,纪念早逝的大太太。
大太太温婉安静,爱看山水之景,她亦痴醉戏曲,视戏如命。
可惜嫁楼伟明为妻后,她连吊嗓的基本功都弃了,只是每每念起过去,她便会跑到无人池边轻吊一曲。
烟雨朦胧之际,她着翠青旗袍,撑一柄大红油纸伞,轻吟着勾人心魄,夺人心魂的小曲。
……
我和林巧儿从屋里跑出来时,二姨太已经拽着刘妈妈进了楼伟明为纪念大太太而修建的园林。
那里幽静无人,有个中规中矩的水塘,最适合惩戒下人。
因此,只要主子们朝那儿迈腿,仆人便会自觉变成瞎子和聋子。
我刚来楼家时有幸看过一回,印象格外深刻。
林巧儿逆风跑着,急得咬破了嘴皮。
我大声喊着“刘妈妈”,奔跑中还顺势抓了个男丁问话。
“老爷出门了?”
“是,车子刚走没一会儿,带走了三姨太,好像是去接人”
接人?
接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楼伟明不在家。
男子的声音飘在脑后,我继续去撵林巧儿的步子。
二姨太心肠狭隘,见不得家里安宁,分分钟就要耍横作妖。
跑的肺疼。
眼中一一映入水榭亭台,白墙黛瓦,飞檐翘尾,镂空雕花,青竹屏风。
以及……水塘边两个正在揪头发,扯衣服的女人。
刘妈妈也动手了!
林巧儿捡了截棍子握着,用音量呵斥二人松手。
刘妈妈是仆,自然会听主子的话,但二姨太不是。
她趁刘妈妈松手之际搞偷袭,一记耳光将人打得晕头转向。
刘妈妈眼角起雾,当即打还了回去。
“啪”
二人又纠缠在一起,越打越激烈,根本分不开。
我夺过林巧儿手里的棍子,朝紧闭的门口确认了一眼。
四下无人,正适合兴风作浪。
我瞅准了二姨太的脊背,狠狠戳了上去。
刘妈妈是粗使婆子,戾气不如二姨太,但力气远胜于她。
她瞧见我在戳二姨太的脊梁骨,牙关一咬,掰着她乱扭的身子,固定着她,让她后背始终正对我。
我抓紧时机,落井下石。
二姨太一边嚎叫一边蹦跳,脏话阴损,不积口德。
林巧儿捂着嘴巴,不信我是会在背后耍阴招的人。
其实我一直是,只是不曾表现出来。
强者屹立不倒,羔羊任人宰割。
我既想快些假死脱身,离开傅戎炡,离开楼家,那便要“作死”。
二姨太头脑简单,稍微一两句言语刺激就能变成疯子,因此最适合助我施展假死计划。
只不过……今天这番纯属巧合。
我和刘妈妈约定的计划还未开始,二姨太歪打正着赶着给我送机会。
二姨太蹦了好一会儿,林巧儿听见门口来人,一把抢了我手里的棍子,折成两段丢到远处。
紧接着,我和她各咬牙关,将颤斗的两人分开。
二姨太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不分敌友胡乱挥爪,无辜的林巧儿被扯了袖子。
我压着怒意挡在刘妈妈身前,挡住她被扯破的衣衫。
“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我就不敢动你!”
二姨太开口咧咧,抬脚乱踹,正好蹬在了我的小腿上。
刘妈妈见此状,拨开我站了出去。
“我没拿你的首饰,也不用别人撑腰。”
话音未完,二姨太目眦尽裂地挥着膀子将林巧儿推开,一个健步朝我和刘妈妈逼了过来。
我刚被刘妈妈搡了一下,本就重心不稳,二姨太巧力一推,我们主仆两人便一前一后进了水塘。
跌落的瞬间太突然,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视野颠倒,身子腾空。
只听“咕咚”两声巨响。
深秋寒冻,刺骨的冷让人失去判断。
裹挟着青苔和落叶的浑浊脏水和淤泥灌进耳朵。
我浑身一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扑腾着站起来,可脚边、手边都是软滑的淤泥,抓不着有用的物件。
刘妈妈双眼紧闭,整个人以仰躺的姿势陷在淤泥里,嘴里呜咽喊着救命。
我会水,她不会。
着急赶来的下人大惊失色。
“快来人,三小姐落水了!”
他们一喊,吓得我又没站稳。
原以为不深的污水竟没过了我的胸口,下半身被淤泥嵌套住,难以动弹。
林巧儿在岸上急得乱转,趴在岸边伸手想抓我,试了半天够不着,又去找家伙事儿。
刘妈妈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大。
我大喊着让她冷静,可在生死攸关之际,人的理智崩塌。
她听不见我的安抚。
我尝试着慢慢朝她移动,恍惚地看到门口有两抹颀长的身影。
不,不止,门口来了一群人,只是为首的两人身材高挑,身影俊拔。
是傅戎炡和傅戎焕。
他们狂奔而来。
除此之外,还有三姨太,周盈盈以及面色黢黑的楼伟明,三人快步走在后头,神色诡谲。
“咚”一声,傅家大少爷傅戎焕跳进了水里。
岸边的二姨太软了手脚,跌坐在地。
傅戎焕飞速地游到我面前,想也没想就要拉我往外头拽。
我指着已经扑腾挣扎出了两三米远的刘妈妈,“先救她!我会水!”
“咚”
又一声巨响,傅戎炡也跳了进来。
他唇线紧贴,不失礼数地单手托抱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敏捷而有力地朝岸边拨动。
傅二少的表情、动作,正直而刚毅,没有一丝逾越。
林巧儿找来的竹竿派上了用处。
古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现在有我和刘妈妈出淤泥和全染。
太冷了。
我坐在地上,难以自抑地哆嗦着。
傅戎炡直挺挺地站着,傅戎焕弯腰来问我情况。
林巧儿脱了褂子来遮我,三姨太攥着帕子,周盈盈站的略远,像是嫌弃淤泥的臭味。
楼伟明居高临下,一言不发,黑色影子覆在刚刚被我抓过的水泥墩子上。
那里有一道带血的淤泥。
我迟钝低头,看见小腿处的淤泥染了血色。
林巧儿慌作一团,扒着我的小腿看了又看,确定只是普通划伤后又扑到刘妈妈旁边,砰砰砰地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吐脏水。
往日鲜有人踏足的院子,如此热闹。
楼伟明死死瞪着二姨太,咬牙切齿地交代着。
“备好热水,给傅家两位少爷清洗,林姨娘衣衫单薄,快送她回去,煮碗姜汤驱寒,给厅燃紫檀香,周小姐……”
他思虑妥当,甚至顾到了对气味敏感的周盈盈,唯独没提我和刘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