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儿脸上浮起一层微妙的笑意。
我鼻头一翕,这是之前在菜场瞧她杀猪、割肉时才会有幸看见的得意笑容。
得意,可这份得意让我心头没底。
林巧儿有副热心性子,一向喜于助人。
可几个小时前,傅戎炡还借口帮好友递翻译资料追来家里,目的就是为了提醒我不要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这事横看竖看都不简单,她贸然蹚浑水,万一真碰了楼伟明的逆鳞,风险太大。
楼伟明是火药桶,偶尔试探一下他的火性,当无聊的调剂无可厚非,但没必要主动引火。
玩火者,易自焚。
“大太太……人在哪儿?”我问。
大约是嫌冷,林巧儿去衣柜里翻了件无袖的兔绒短袄褂子穿上,又顺手捞了个橘子捏着,轻声道。
“哪儿也没去,一直在我家里,她批了白衣混在出殡的哭丧队里,和我共睡一屋。
明眼人一进门就能看到她,可惜你爹和管家都没进过门。”
两臂鸡皮疙瘩簌簌爬了起来。
我挺了挺脊背,诧异她竟敢明目张胆地在楼伟明眼皮子底下藏人。
“藏在家里?”
“嗯,就在家里。”
她沉了语气,我亦品出了她话里的悲哀。
林巧儿的父亲是楼伟明的岳父。
岳父出事,按理说他这个颇有权势的金龟婿该登门上香,操持出殡事宜。
可他一来好面子,不肯为低贱粗鄙的人低头,二来又顾着找死而复生的大太太,所以只不情不愿地在胸口挂朵不起眼的白花聊表心意,实际上连岳父家的大门都未踏进。
林巧儿神情莫辩,捏着橘子走到门后,将耳朵紧贴门上。
她屏息听动静,我也跟着不动。
静悄悄听了一会儿后,她猝不及防又伸腿踹了一脚门。
“咚”
这一脚踢得极重,连窗帘底下那盏翠屏仿古宫灯都隐隐摇晃起来。
我满头疑云,看着她摸着足尖,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上前关心。
“你和他……吵架了?”
她摆摆手,身姿笔挺,装作脚不疼走了两步。
“没吵架,我哪儿敢啊,这是撒娇,是情趣,互相给一个台阶,他若是有心,一会儿就会让管家来道歉,若是不来……那就不来。”
互相给台阶?
这说法有点新奇,我继续追问。
她找了个凳子坐下,拨弄着额前微微凌乱的碎发,慢慢说道。
当日听到父亲的死讯后,她当即赶回家中照看。
打点丧事花销大,她带出去的钱袋子很快空了,因而便拦了黄包车,想回来再取一些。
可楼伟明吩咐管家安排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拦人,不让她进。
她性子犟,双手叉腰就叫唤,管家十分为难。
过了一会儿,管家带着几个女仆役和老妈子来了。
女人们端来一盆烧红的炭火非要她跨过去,而后又让她扒掉身上的素色丧服,用干柳条蘸雄黄酒,洒在她脚边驱邪祟……
“管家说我还在新婚头月里,不能往家里带晦气,因此非要我折腾一番才肯让我进门,我火气大,索性把手提包扔在门口,头也不回走了。
后来你爹就让管家亲自来送钱,大方的不得了,给了200大洋道歉,还答应我亲自去警察局确认我爹的死因,管家也帮着定棺木、选墓地……
男人就是这样,你越顺着他,他越觉得你好欺负,所以,尽管给他摆脸子,让他知道你也不是好拿捏的娇花。
我刚刚踢门,无非是让他知道这事没过去,我还在生气,他得派个人过来哄我,而且我也给他买东西了,给了他台阶,礼尚往来……”
她语气娇俏,传授心得一样讲述着。
我迎合了几句,把她逗乐。
气氛正欢愉,只见她浓眉底下的眼睛忽然严肃、威厉起来。
“玉儿,这家里有良知的人没几个,大太太就是少数之一,她左右为难着在楼家消磨了最好的年华,听完她跟我讲的事,我满脑子就一个念头,我的命运在我手里,谁都不能碰。
都说女人是男人的妻子,儿子的妈,但谁考虑过我们呢,之前我还盼着生个儿子,母凭子贵,时不时攒点大洋,盘算一点,这辈子也是富贵命,但现在……”
她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深叹了一口气。
“二太太奸猾好事,脾性贱兮兮的,哪怕我甘愿做小,不争不斗,但只要我还喘着气儿,能从她面前路过,她必会伸脚绊我一跤。
三姨太看着儒雅,整日修心拜佛,献香问神,实际上心思比海深,最难捉摸。
这种人就是佛衣外皮里头包贱骨,闲来无事就假惺惺装柔弱,把没脑子的二姨太哄得一愣一愣地去当出头鸟,自己缩在龟壳里,毫发无损,但保不齐哪天她就踹了二姨太,自己亲上阵来刁难我。
老大楼嘉承是个草包糠堆,要不是楼家名声荫照、庇护着他,他现在早就是警署停尸房里的一具骸骨了。
老二楼嘉敏也不是好货色,刚死了丈夫就去勾搭男人,还污蔑报社里的小姑娘偷窃,把人逼得跳河自尽。
还有个老四不清楚,但他出国读书一走八九年没回来,说明他对这家也没什么感情,是敌是友暂不知道。
再然后……就是楼伟明,心思不定,贪财好色,霸道无理,他要是再往前活个百二十年,肯定是个荒淫无度的昏君,嚣张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倾覆朝政,死的连渣都不剩。”
她的点评十分精准,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是在心里反复梳理过。
难为她肆意轻快的脾性竟然为了这一大家子组织了出了这么有序的话。
我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颔首赞同。
凤凰公馆里没有闲人,这几个主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兀地,她走到床尾,从小包里拿出了一块整齐折叠的白色方巾。
她张口欲语,只听窗外传来呼喊的救命声。
“救命啊,杀人了”
呼救声娇气且跋扈,一听就是二太太的调子。
我和林巧儿对视一眼,双双踉跄着跑到窗边查看。
二姨太左手叉腰,右手扯着刘妈妈的袖子,声音响亮。
“谁颠倒黑白了,我是主子,你是下人,我有什么必要污蔑你!”
刘妈妈神色木然。
二姨太扁着嘴,不满她的平静。
自己歇斯底里,对方眼皮都不颤,这无异于一记铁拳打到了棉花上。
“我的珠子是我外婆给我的陪嫁,仅此一颗,莫说上海,整个全国都找不到那么大的!
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快拿出来,趁现在还有转圜余地,你拿出来,我就当事情没发生。”
嘴上这么说,但事情却相反。
她污蔑偷窃,还把人带到院子里质问,典型的杀鸡儆猴。
我就是那只猴。
刘妈妈默默站着,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鄙夷神色。
末了,她想甩开跋扈的二姨太,可惜没挣脱。
她稍一用力拉扯,二姨太又跳手跳脚,开始喊救命。
林巧儿攥紧窗帘,“咦,瞧见没有?这婆子又开始发疯了!”
说罢,她放下了白色方巾,拉着我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