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离开兴安西园已过午夜十二点。
深秋里的上海格外静谧,午夜寒气逼人,有几只熬不住寒冷的猫儿在哀嚎。
开车的张星车技稳当,将原本两个多小时的路成压缩成一个小时出头。
父亲抱着合同和返还的扳指、手表沉默了一路,将阴翳的轮廓定在流动的暗夜里。
车子急停,凤凰公馆灯火通明,院里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
有跺脚踱步的,有站定不动的,还有拎着灯笼左右徘徊的。
父亲向后瞪了一眼,将要跑过来问候情况的几个姨太太吓得定在原地。
刘妈妈泪眸闪烁,定定地望着我,我回了个笑,让她放心。
望着车子远去,父亲终于不再压抑火气,扬手就朝我脸上挥来。
“啪”
一巴掌打得极重,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扯到了后背还没好全乎的淤青。
上车前我就料到了这一巴掌,只是没想到他能忍到家里才打出来。
“谁让你过去的,我告诉了管家去找人支援,怎么让你来了!”
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再给我一巴掌。
我掠了掠头发,舌尖品尝到一股带着血腥的甜。
“是傅戎炡安排的,他绑了管家,截了他的消息,然后又找了人来家里敲门,说了你被绑架的事,递来了你平日带的指环和手表,还递了一张纸条让我跟他走。”
“他让你走你就跟了?”
他气得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压着被他打过的红肿脸颊,语气阴沉。
“爸,你难道还没明白吗,这事从头到尾就是傅戎炡策划的,这是他的警告,订婚宴那晚我们太招摇了……他今天大动干戈,拉了这么多人来演这一场戏,所以今晚不管我过去与否,他都会想办法把我带到那儿,因为那天晚上出风头最多的就是我!”
他被我的话噎住,扭身背了过去,自言自语道。
“管家呢,那老头怎么还没回来!”
“傅戎炡,我暂且忍你一段时间,总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
楼伟明也知道真相,只是他需要个借口来过渡面子,而我给了他这个台阶,所以他又将所有的气都撒在我身上。
“老爷”
身后的二姨太见我们这边气候缓和,娇滴滴地唤了声,手里扬着帕子,想过来但又不敢。
林巧儿弯着嘴角看我,眼睛水汪汪的。
刘妈妈不甘示弱,喊了声三小姐就朝我跑来,我转身去迎,却被父亲再次喊住。
“玉儿,爸刚刚有点激动,你……别在意。”
我吞咽着唾沫,咽下口中的血腥。
他激动和冲动的事何止这一件。
“嗯,我知道,爸今天也受累了,快回去休息吧,我看大哥和二姐也来了,估计吓坏了,多和他们解释两句,以免造成误会……我先回房了,明天得去学校上课。”
他含糊地嗯了两声,突然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
“让你和傅戎炡套近乎的事儿……先缓一缓。”
“嗯。”
事到如今,他这般态度还是让人出乎意料。
傅戎炡气量小是真,警告也是真,可父亲也确有卖国的嫌疑。
我以为经此一遭,他应该看清了局势,哪怕不能立刻和德英法三国的利益搭档断掉联系,但最起码不会再挑衅以傅戎炡为首的江苏商会和上海本地商行,可他刚刚那意思是想继续“报仇雪恨”。
或许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了傅戎炡要把我放在他身边的原因。
楼伟明是一颗隐形炸弹,或许某一瞬间,他就会拉着周围人一起共赴火海。
这一夜秋风料峭,我洗了澡,换了药,没什么睡意,满脑子都是傅戎炡联合众人,游刃有余地玩弄楼下的画面。
清醒到凌晨五点,想起要回学校,要见到心心念念的学生,我愈发兴奋,干脆起来清点买的甜品,忍不住偷尝了一个。
八点,父亲的司机亲自送我出门。
被傅戎炡羁押了一夜的管家乘着黄包车回来,在门口拉着父亲嚎啕诉苦。
学校还是老样子,可我却好像不一样。
女校的学生们都是十八九岁,个个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纪,因为年龄相近,所以小姑娘们平时总喜欢叫我姐姐,我倒是不在意这点儿称呼,只是学校总觉得不雅,为此还把我叫去办公室几次。
我抱着课本和甜品进门,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楼老师。”
经历了这两天的复杂,好像只有在她们这儿我才能找到片刻的安静,找到只属于我自己的身份。
两个班的课连上完,我已经压了嗓子,隔壁的国文老师给我拿了一瓶洋气水,我拧盖尝了一口嫌太甜。
上完课回家,父亲的司机没来接,所以我自己拦了黄包车,路过百货大楼时却见门口围了一圈警察正在贴封条。
我本想下车看个究竟,却看到傅戎炡挽着周盈盈从巷子里走出,二人甜蜜恩爱,好不惬意。
脑中闪过一道白光,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傅戎炡的警告远没有结束,或许……才刚刚开始也说不定。
他一贯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更何况是面对奸猾狡诈的楼伟明,所以他更不可能以君子之风对待。
“师傅,麻烦跑快些,去凤凰公馆!”
车子停在门口,连车夫脸上都是惊愕和诧异。
闪动的灯光,聚集的记者,以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看热闹的人群。
正门挤不进去,我走了偏门。
从偏门进到后厨时,屋内已经混乱成一片了,有个吓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像蛆虫一样乱爬。
“三小姐,三小姐你回来了,家里有人,家里遭了贼!”
二姨娘掐着腰跑了出来,开口就是咒骂。
“后厨白养你们这些闲人,都是饭桶,吃白饭的,连个门都看不住?”
小姑娘的脑门贴在地板上,二姨娘凶神恶煞,像是要吃人。
“我…我没看见,我真的没看见有人进来……”
小姑娘吓得哆嗦,一个冷嗝之后竟然晕了过去了。
我不明情况,想找刘妈妈,只见林巧儿慌张地从楼下跑了出来,她嘴里也在说脏话。
“娘的!都是一群懦夫,没用的东西!”
“一个个搜身,挨个搜,给我看看谁在找死!”
厅堂里乱哄哄的,我按着她的手腕,忙问是怎么回事。
“早上你出门后老爷就出门了,然后我和两个姨太太在厅坐着,结果有贼人翻了进来……可我们找了半天都没见贼,那贼肯定是从后厨的门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