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亲不如近邻。”
刚刚草草翻阅合同时,我在最后一张附件里看到了一句话:
远水难救近火,中国人的苦难,只有中国人团结起来自救才能跨过去。
尽管不知道编撰合同的人是出于怎样的心情才会在最后一页写下这样一句动容的话,可显然父亲并未被说动。
可也正是这句话的提醒,才让我明白了父亲会被绑过来的原因。
他妨碍了他们的路,成了他们追求宏图的绊脚石。
两个月前,我偶然在父亲的书房抽屉里看到了一份电报。
电报从北平发出,不知为何却辗转落到了父亲手里。
其上内容复杂,大意是江苏商会内部28家大头决定启动内部自救。
这28家公司或工厂将联手收购浙江、福建以及江苏本省的几家老牌机械制造厂,而后通过技术、设备垄断来抬高部分产品价格,从而倒逼楼家这样靠暗地里倒卖重机械发家的空壳公司破产。
楼家表面华丽体面,实则是污秽中求生。
楼伟明经营着上海数一数二的百货大楼,通过商品进口渠道拿捏英、法、德三国最新的贸易信息,时时调整商品价格,方便两方最大获利。
外人乍一看楼家每年在百货大楼上的营生就十分可观,却不知楼伟明在背地里的收益更是盆满钵满,直白一些来说,他这行为早就可以上报刊被骂“叛国”了。
楠木壁钟“嘀嗒”一声,时间从晚上八点五十九跳到了正九点。
父亲直勾勾的看着我,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眼中也填满了愤恨。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报刊巨头冯敦煌冯老板生了张斯文书生脸,他冷嘁一声,勾着身子去隔壁座位拿烟枪。
“楼老板啊,你说你怎么好赖话都听不懂呢,你女儿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难道还想继续给那些白脸洋人当走狗,帮他们赚中国人的钱?”
火柴擦出火光,点亮了每个人的眸子。
船运行业的大亨吴佳豪是个年轻男子,他衣着阔气,身子挺拔,相貌也出类拔萃,或许是年轻,所以脾气外显。
他黑着脸,咔咔咔的掰骨节,像是要动手。
“合同上只要你楼家百货大楼每年四成的收益,这点钱对楼老板来说不值一提才是啊,毕竟你那浪荡四方的大儿子跟你每年寻花问柳的钱都不止这些,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是啊,趁现在我们心情还不错,签就签了呗,签了这合同,我们就当你也是正义商会的一份子,以后你楼家的生意我们每个人都会照顾,这么大的承诺,你难道还怕比你在洋人那儿赚的少?”
“楼老板是个聪明人,现在这局势跟我们合作才是有利的,洋人给你的利益是一时的,毕竟上海是我们的本家,他们是外人,你连着外人对付我们本家人,岂不是伤感情?”
父亲仍是苦笑,一言不发。
傅戎炡扣扣桌子,脸上表情玩味地看着我……不,我的伤口。
额角和脖颈的伤都赤裸着,结痂的伤口下两条红皮小虫。
我垂眸思索,却眼尖地注意到地上有颗纽扣。
黑松石?
这是傅戎炡的袖扣。
我弯腰拣拾,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傅二爷,这是你的。”
周围人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傅戎炡左手接袖扣,右手却在腰间摸了一把。
“砰”
他把枪正面扣在了桌上。
父亲哆嗦一抖,终于出声。
“不是我肯不签,而是我没那么多钱,楼家每年的账七成都在洋人手里,我只拿到了最少的三成。”
傅戎炡冷笑着拿起枪,“楼叔怎么还没有明白问题的重点,四成只是一个数字,我们想要的是你的决心。”
决心?
以我对他的了解,能挣面子的事就是他最大的决心。
等等,面子?
父亲僵持这一晚,难道是为了挣面子?
望着傅戎炡随意丢在桌上的黑色圆扣,我想到了更好的说辞。
“上海就是一张裹了金纸的大饼,每个看见的都想过来啃一口,但来的人多就容易起争端,再加上有的人喜欢自作聪明,用狗来吃饼,所以更是冲突不断。
可惜时局动荡,想要分这张大饼的狗越来越多,所以人能分到的只会越来越少。
可现在大家能聚坐在这儿,说明这恰好是个绝无仅有的除狗机会,爸,诸位叔伯把你也看做分饼子的人,所以才费了点心思把你也请了过来当见证。
狗的骨子里藏着弑人的天性,所以无论他装的再温柔,逼急了的时候都会扑在你的手腕上,给你狠狠留两个牙印。
与其留有后患,不如先动杀心。
爸,你不如先和诸位叔伯联手将害人的狗送回老家,然后再盘腿清算自家兄弟的账,毕竟人有信用可言,而狗却不会跟你讲道理……”
一口气说完,我只觉得胸腔震荡。
一桌子的人目瞪口呆,看不出是对我投来赞赏,还是觉得我的表达过于粗俗。
我知道这些大老板早就把父亲看作是洋人的走狗,可他偏偏最听不到这句话,因此才扭着这股劲儿和他们斗气。
傅戎炡说自己是个局外人,只是顺便参与其中,救父亲一命也只是想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可我看是未必。
他才是组这个局的人。
他在用这个局警告父亲在他订婚宴上的嚣张,警告我对他的试探。
一石击二鸟,打的我们父女找不着北。
“啪啪”
吴佳豪带头鼓掌,分明的掌声将空荡的看台填满,我知道,这不是对我的夸赞,而是对楼家的讥讽。
话虽俗,却是真的奏效了,大抵是父亲觉得自己得了面子,又或者是那把枪给了威慑,总之,他想当人不想当狗,于是咬牙签了字,按了手印。
几个老板欢愉大笑,招来红柳姑娘添了几道硬菜,又点了曲儿让她连唱三首。
后厨风风火火支了张圆桌,接二连三送上卤猪头,炖羊蹄,焖排骨,卤牛肉……
我按着肚子,看着满桌荤腥压抑不适。
和料想中一样,傅戎炡率先动筷,其余人才敢夹。
父亲夹在他们中间也不再拘束,大约是饿得很了,所以捞起猪蹄子大快朵颐。
我静站一旁当陪衬,一站就是两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