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儿当上姨娘是我的囊中之计里的长远计划,原以为此次去天津一事稳妥了,现在看来,我似乎只能重新指望她了。
她嘿嘿一笑,灵眸闪动。
“怕什么,我和你爹说想学洋文,他说让我来找你,以后我天天来,只管气死那两个毒妇,让她们分不到家产。”
市井出身是她的弊端,父亲巴不得她学点洋人文化装点自己,日后带出去时也不会空有皮囊。
“咦,你在被窝里捂牛粪了?身子这么热?”
她的话总是带着一点俏皮的幽默,我学不来。
“没牛粪,发烧了。”
她刚从桌上捞了个苹果捏着,一听这话苹果也不要了。
“啊,傅家那二爷又折腾你了?”
“不是他弄的,我故意的,去天津的事没希望了,我……打算用苦肉计试试他的态度。”
她哦了一声,难过一瞬之后没当回事,说起来别的来。
“那二姨太真是歹毒,老爷也真是,就罚一天禁闭,耍猴呢……”
她把我拉出门,顶着一脸明媚春光说要给我看昨天新得的珠宝。
……
我和她的情谊,得从一年前说起。
那时父亲正被浙江总商会压得喘不过气,脾气火爆,看谁都不顺眼,而我又刚好成了傅戎炡床榻上的熟,机缘巧合下,我从他那儿得知父亲打算物色个新姨娘解闷儿。
我在上海各处胡同矮巷游走,最终敲定了林巧儿。
猪肉摊前黑蝇嗡嗡,我问她愿不愿意当富人太太。
她先是一惊,而后握着切肉的刀问我有什么意图。
我开门见山,给她指了条捷径。
“你提刀杀猪每月最多赚3块大洋,而富太太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做就有抵你半辈子杀猪钱的珠宝,你聪明伶俐,活泼漂亮,我爹这个色痞子一定会喜欢你的。”
林巧儿听完也没觉得我冒犯,反倒还正儿八经地问我当姨太太能挣多少钱。
我拿出报纸,把楼家去年的营收指给她看。
“这是明面上的,背地里的不止这些,我父亲舍得,只要你开口,他不会不给。”
她闪着眼睫,摇摆不定。
看她动摇,我只能继续示好,坦露身份和目的,将软肋交给她。
林巧儿听得目瞪口呆,扁嘴犀利评价一番。
“楼家三小姐,傅二爷地下情人?
你傻啊,我一个杀猪的都知道揩油水捞钱,你这两个身份能捞三辈子都用不完的钱,哎呀,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不行,男人利用你,你也得利用回去,就算要跑也得带着钱跑,我帮你!”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她,总之,她爽快答应了。
就这样,我一步步算计着,把她送到父亲怀里,送到家里,让她从凶悍的杀猪娘变成了娇媚的林姨娘。
看完了满满一箱子珠宝首饰,林巧儿乐得合不拢嘴,转身又带我去花园看父亲为她亲手培植的桃树。
“你那色心包天、白日宣淫的老爹说下个月就把城外的那个庄园给我住。”
“听说挺大的,到时候我给你顺点古董,你拿去卖,攒点逃跑的路费。”
“反正都是那老头子的钱,该拿就拿,别替他省着,我跟你说,省什么都行,别替男人省钱……”
清脆的声音打破秋风的迷障,我被林巧儿逗笑。
这些天为了忙进门一事,她舌战群儒,倒是把嘴皮子磨得更锋利了。
这仓促的半个月里,她一边要张罗自家的宴席,一边又要关注着公馆里管家的安排,身份上虽是个妾室,但仪式却不输正房太太。
忙了半个月,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了我能单独说话,她自然要在言语中夹杂几个厥词出气。
她看我笑,自己也笑,笑得牙花子乱飞,两颊涨红,眼角带泪。
她说,每个女人都盼着自己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出嫁。
于是,她给自己争取了最气派的婚礼,却厉色拒绝了宴请宾。
父亲宠爱她,自然都顺她的意来,省了宴钱后,他大手一挥,租了三辆花车,敲锣打鼓,绕城两圈宣告这桩喜事。
可惜那时我在傅戎炡的私宅里和他抵死缠绵,欲生欲死间神志不清,什么都没听见、没瞧见。
蓦地,一句话夹在她的笑声里滚了出来。
“同样都是人,我们女子就得靠男子的施舍才能活,难道我不能施舍男人?”
我软着力气,笑得头晕,“也并非不可行。”
她伸脚踢了踢叶子枯黄的玫瑰,一副小孩儿样。
“呸呸呸,管他呢,说施舍多难听,我这是挣钱!就当是杀了头皮厚的野猪,等把他身上的肉分割干净卖个好价钱,我就带着钱远走高飞,去养更多的猪……”
野猪?
我得承认,这是我这几年见过的最恰当的比喻,林巧儿比我在课堂上教的那些学生有趣多了!
院子里逛了没一会儿,她哆嗦着喊冷,我们又回了屋子。
我挪到镜子前,褪掉毛衣,露出发疼发痒的脊背,软软道。
“给我上个药,要上次那个,味儿不大,愈合得快的那个。”
傅戎炡昨天发狠,掐了我一背的伤,捻了我一层皮。
一夜过去,除了脖颈的青紫印没什么感觉外,整个后背都是火辣辣的。
她头疼地“嘶”了一声,赶忙找来小药罐。
“旧伤没好又添新的,背破了这么大一片,这傅二真是疯狗,怎么这么爱折腾!
要不我给个偏方,找大夫给他治治脑子,实在不行半夜翻墙拿刀吓唬吓唬他也行。
人面兽心,假斯文的臭流氓,白瞎了一张好脸,傅家都是这么教育儿子的,缺德玩意儿……”
她骂的狠,我心里也畅快了几分。
“对了,傅戎炡这狗东西订婚办宴,你爸让我挑点儿值钱的东西带过去,昨天他登门送礼破费了不少,我得单独还回去。”
冰冷的药膏涂在微热的背上,药效慢慢作用,我疼的呼吸急促。
“库房里……有,有两幅蜀地双面刺绣的千里江山图,还有一对鸳鸯同心锁,带那个就行。”
林巧儿鼻子一拧,十分不解。
“这两个东西听着……不怎么值钱,可行吗?”
“可行。傅家有钱财万贯自然看不上这个,但他那双斯文低调的岳父岳母定会喜欢。
他的未婚妻子叫周盈盈,母亲本家在四川,父亲则是江苏人,而她本人赴法兰西学的是也是设计,江山图和同心锁,一个感念故土,一个恭贺新婚,最适合不过。”
“还是你考虑周到,我一会儿就让人去找。”
药涂好了,林巧儿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东西,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脑袋。
“玉儿,这是什么?”
字条?
抽屉里的字条?
坏了!
傅戎炡昨日让刘妈妈带了信,叮嘱我一定要看,可我脑子一热,塞抽屉里就睡着了!
在林巧儿尖锐的惊呼中,我一把夺过了字条。
字条被揉的皱巴巴的,可钢笔烙印的字迹却遒劲依然。
八点,春雷书店,过时不候。
八点?
我颤着睫毛,左手攥着字条,右手揪着裤缝,掌心一瞬间被湿汗覆盖。
心口突突乱跳,没来由地陷入慌张之中。
傅戎炡找我做什么?
订婚前一夜约见面,难不成是要私奔?
穿衣、换鞋、出门。
刘妈妈拿着狐裘追出来时,我已经跑出了好远一程,寒风迎面呼啸,可我丝毫也不觉得冷。
黄包车师傅脚底冒火星,冷汗打湿褂子,我抓着扶手,一遍又一遍催促。
“师傅,快点”
春雷书店和凤凰公馆各处一头,师傅脚程再快也得半小时。
起风了,我的头发也乱了。
心里的激动促使我顾不得狼狈,仰头看见“春雷书店”就往里钻。
书店冷清,窗边零星支着几张桌椅。
俏丽的老板娘脖子上围了一条鹅黄丝巾,肤如莹玉,大眼薄唇,神情却格外冷淡。
“买书自己找,找不到就是没有,我只负责结账,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念经似的叨叨着,我呼着粗气缓神。
“不好意思,想打听个人,昨晚八点多,傅家二少傅戎炡是不是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