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蜜罐里泡着长大的六公主何曾见过那眼神。
她当场就愣住了。
穆十一郎于是平静地推开了她的手，继续顶着烈日骄阳，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挥舞着长枪，刺向对面草人的心脏。
如火般炙烤的七月骄阳下，他的面庞已被晒得漆黑，灼热汗水如雨滚落，每一下眼神都如狼如虎。
那一天，穆十一郎一直练了三个时辰，才缓缓收起了兵器，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一条小尾巴回到了住处。
是的。
六公主看完了他的训练。
捂着鼻子强忍着嫌弃，跟着穆十一郎回到住处后，看到穆十一郎正在吃的东西，六公主又惊叫了出声：“穆十一郎，你刚训练完，怎么能吃这个？这些菜里没有油没有肉就算了，闻着还有股怪味，肯定是馊了，你吃了会生病的。”
侍卫处昏暗惨白的烛光下，穆十一郎只是边沉默扒着饭，边翻看着一本兵法书，没有给六公主一个眼神。
这就是侍卫处的正常伙食。在胥侍卫首领没让人给他送吃的以前，他一日三餐都要吃这些，早就习惯了。
见他始终无动于衷，六公主着急了，用力按住了他的碗：“你不能吃这个。我都看见了，这个豆芽都发黑了，肯定坏掉了。”
她转头吩咐嬷嬷道：“赶紧回我殿里，把我的晚膳带过来。”
穆十一郎淡然拒绝：“多谢六公主，但是不必了。”
六公主着急道：“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你以前可是无肉不……”
“穆国公府已经没有了，过去那些日子也不在了。我现在只是一名皇宫侍卫。这就是侍卫处的正常伙食。”穆十一郎平静抬头看她，无波无绪道：“六公主殿下，我只能吃这个。”
听着这些话，六公主呆呆地望着穆十一郎。
六公主其实很早就见过穆十一郎。
作为大楚第一功勋武将家，每逢年过节与宫廷举办宴会时，穆家一门老小都必定会在邀请之列。
当时的穆十一郎是什么样子呢？
他是穆家幼子，头上有九个哥哥与一个姐姐。
虽然并不如姐姐般受尽万千宠爱，他也如任何一个世家贵胄小公子一样的开朗、鲁莽、天真，像一个最帅气又傻乎乎的藏獒般，面上总是挂着阳光的笑容，眉宇间永远洋溢是蓬勃的朝气。
面庞青涩俊朗，身形挺拔如小白杨，会打会闹会笑，行事又拥有穆家厚重刚强的底蕴，他永远是宴会上最耀眼的少年。
只有做错了事被姐姐逮到时，他才偶尔会露出怂怂的一面，乖乖地低下狗头，任凭姐姐揪耳朵教训。
然后过不了半刻钟，他就又会偷偷溜出去，汪汪叫着和狐朋狗友笑成一团。
坐在高高的皇室席位上，披着厚厚端庄华丽大礼服，被作为皇室大家闺秀典范，被母后约束着一言一行的她，总是会好奇又向往地看他。
这个少年怎么能总这么阳光与爱笑呢？
他难道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他的生活难道没有烦恼吗？
……
现在，她终于见到不笑的他了。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当晚六公主是哭着回去的。尽管连她最亲近的嬷嬷、甚至是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她究竟是在哭些什么。
她只是默默拿出了积攒多年的月钱，让人改善了侍卫处的伙食。然后一连七天都再没去找过穆十一郎。
她有些不敢面对穆十一郎与那一双眼睛了。
再一次去见穆十一郎，已是在先贤祠祭扫过后，当时她帮了穆十娘一个忙。穆十娘写了亲笔信来感谢她。
想着穆十一郎除了在先贤祠祭扫时远远瞧了一眼，已许久没得到姐姐消息了，她兴冲冲地捧着信去找了穆十一郎。
“十一郎，我有你姐姐的信。”
六公主高兴地匆匆推门而入，然后一下子就呆住了。
穆十一郎正在背着门换衣服，一件黑色外袍半披半露，露出半个晒成古铜色的紧实剽悍的后背，与其上削瘦的肩膀，形状分明的肩胛骨，紧实漂亮的腰窝。
“谁？”
房间里的穆十一郎警惕质问道：“给我出来。”
“是我是我。”六公主语无伦次地摆着手，才避免了又一次被穆十一郎当做贼人，扼住脖子压在了墙上的命运，“我、我收到了你姐姐的信。”
一句话没说完，六公主的手就空了。
尽管早知道穆家俩姐弟感情深厚，看着如获至宝般认真读信的穆十一郎，六公主心内仍难免泛起了酸意。
这个世上，果然只有姐姐的消息能令他紧张么……
那她呢？
来回将信读过几遍后，穆十一郎彻底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冷落了恩人，露出了一丝羞赧，道：“殿下，对不起，方才是我太着急了。”
六公主很想和他生气，一开口却变成了：“那你想好怎么给我赔罪了么？”
穆十一郎：……“啊？”
为了给六公主赔罪，身无长物的穆十一郎表演了一场穆家枪法。
六公主不会习武，也看不懂虎虎生风的枪法，却觉得七月盛夏烈日白光下，那手持着红缨白枪，一举一动都利落潇洒，挥汗如雨的少年实在好看得过分了。
是她从未见过的野蛮生命力。
于是，她又做了一个决定。
……
此刻校场上。
听见六公主的声音，穆十一郎放下了长枪，朝六公主行了一个礼，才递过去一杯干净帕子，语气无奈。
“殿下，您怎么又来了？这天气太热了，瞧您满头的汗，擦擦吧。”
六公主哪儿缺一张帕子，更何况这是外男的东西，嬷嬷刚要开口阻止：“殿下，老奴有帕子……”
六公主就毫不在意地接了帕子，擦了额头的汗，双眼发亮地道：“穆十一郎，你不是很久没见你姐姐了么？”
“我的及笄礼要在景山绿园举行，那将是一个很大的宴会。我刚和父亲提了要求，说要邀请你姐姐当我及笄礼的司者，让你和你的同班们来负责绿园安全。”
“父皇已经答应了，并要传你姐姐入宫，亲自告知她这件事呢。”
“算算时间，你姐姐就快要到了。”
“你也快些过去见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