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僧人,天竺逃奴

    大唐贞观三年,春三月。

    霍邑县的正街十里繁华,酒肆遍地,商旅们行色匆匆,贩夫走卒沿街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是从长安通往太原府的必经之路,自从武德七年大唐削平了最后一股割据势力辅公袥,唐朝境内一统,乱世结束,大唐突然焕发了难以置信的活力。武德九年李世民在渭水便桥和突厥结盟后,北方边境的威胁也减弱,从河东道到塞北的行商也日渐多了起来,霍邑日渐富庶。

    这一日,县衙正街上远远走来一名僧人,这僧人年有三十,眉目慈和,举止从容,皮肤虽然晒得微黑,却有一股让人情不自禁感觉亲近的力量。身上的灰褐色缁衣虽然破旧,有些地方磨得只剩几根丝线,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背着一只硕大的胡桃木书箱,看样子挺重,肩上的绳子深深勒进肉里,却仍旧腰背挺直,步履从容,无论何时何地,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眼内的一切都让他充满了喜悦。

    而这和尚身后,却跟着一个满脸大胡子,高鼻深目,肤色黝黑,偏生裹着白色头巾的西域胡人。这胡人身材高大,身上背着个大包袱,一路上东张西望,顿时引起了百姓的围观。此时来大唐的西域胡人虽多,却大多聚居在长安和洛阳一带,其次是南方沿海的广州、交州、潮州和泉州,在这河东道的县城倒是很罕见。

    在一群儿童跳跃拍手的跟随下,这怪异的一行二人来到了县衙门口的八字墙外。

    在衙门口值守的差役也惊讶了老半天,见那僧人走上了台阶,才问:“这位法师,您到县衙有何贵干?”

    那僧人施礼道:“贫僧玄奘,从长安来,希望拜谒贵县的县令。”

    “哎哟,”差役吃了一惊,“长安来的高僧啊!可是不巧得很,我们县令前日去汾水堤岸巡查春汛去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您老等着,小的这就去找个胥吏问问。”

    玄奘合十道谢。

    这个差役风一样跑了进去,另一个差役则殷勤地帮玄奘把背上的书箱解了下来:“法师,您老先歇歇。”书箱猛地一坠,差役险些没托住,“这箱子这么沉……您就这么一路背着啊?”

    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轻轻地接住了书箱。那个胡人将书箱放在地上,笑道:“这是宝贝。玄奘大师的,几十卷的,经书,从长安背着,到这里。”

    玄奘呵呵一笑,并不言语。

    差役瞧了瞧这胡人,见他汉话说得虽有些结巴,发音却很准,不禁有些稀罕,笑道:“你是哪国的?突厥?回鹘?还是沙陀?”这些年隋唐更替,连年征战,连乡野村夫都能把西域诸国说出来几个。

    “我……”胡人摸了摸自己胸口,大声道,“天竺人,中天竺,波罗叶。”

    “天竺……”差役挠挠头,显然没听说过。

    波罗叶嘴里咕哝了几句,显见有些懊丧。

    玄奘道:“海内诸国,如恒河沙数,有远有近,有亲有疏,哪是所有人都能够明了的?”

    波罗叶脸上现出尊敬的表情,躬身称是。

    这个天竺人波罗叶,是玄奘从长安出来的路上“捡”的。他本是中天竺戒日王的驯象师,四大种姓里的首陀罗,贱民阶层。武德九年的冬天,中天竺名僧波颇蜜多罗随唐使高平王李道立从海道来唐,住在大兴善寺。随着波颇蜜多罗一起来的,还有戒日王送给当时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李渊的两头大象;随着大象一起来的,自然便是这位天竺驯象师了。

    可波罗叶倒霉,这大象在大海上晃悠了几个月,又踏上唐朝的土地,一时水土不服,竟死了一头。这可是重罪,到了长安他就被使团的首领关了起来,打算返回中天竺后交给戒日王治罪。波罗叶很清楚,以戒日王酷爱重刑的脾气,自己让他在大唐丢了大面子,要么被烧死,要么被砍断手脚,于是他心一横,干脆逃跑算了,好歹这大唐也比自家富庶,不至于饿死。

    这波罗叶擅长瑜伽术,偏生大唐的看守不曾想过提防会这种异术的人,于是波罗叶把自己的身体折成一根面条一般,从鸿胪寺简陋的监舍里逃了出来,开始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

    这一流浪就是两年,直到去年冬天碰上玄奘。玄奘一是见他可怜,二来自己研习佛法,需要学习梵文,了解天竺的风土人情,便将他带在身边。这波罗叶觉得跟着和尚怎么都比自己一个人流浪好,起码吃住不用掏钱。况且这个和尚佛法精深,心地慈善,从此就不愿走了,一路跟着他。

    波罗叶人高马大,汉话也不甚利索,却有些话痨,当即就跟那差役闲扯起来,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几乎有点拜把子的冲动。便在这时,先前那个差役急匆匆地从衙门里奔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头戴平巾绿帻的胥吏。

    那胥吏老远就拱手施礼道:“法师,失礼,失礼,在下是县衙的典吏,姓马。”

    “马公,”玄奘合十躬身,“请问县令何时能回来?”

    “不敢当得如此称呼,且叫我马典吏便是。”马典吏满面堆笑,“春汛季节,郭公担忧汾水的堤坝,巡视去了。这都好几日了,估摸快的话今日申酉时分能回来,慢的话就明日上午了。法师找郭公有事?”

    “有些旧事想找明府了解一下。”玄奘道,“贵县明府姓郭?”

    马典吏顿时语塞,心道,原来这法师连县令的名字都不知道:“对,姓郭,讳宰,字子予。武德七年从定胡县县丞的任上右迁到了霍邑。”

    “既然如此,贫僧就先找个寺庙挂单,等明府回来,再来拜访。”玄奘道,“据说霍邑左近有座兴唐寺,乃是河东道的大寺,不知道怎么走?”

    “兴唐寺就在县城东面二十里的霍山脚下。”马典吏笑着问,“还不知大师的法号怎么称呼?”

    “贫僧玄奘,乃是参学僧,受具足戒于益州空慧寺。”玄奘道。

    参学僧就是游方僧,以到处参学、求证为目的,四方游历,这种僧人一般没有固定的寺院,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挂单,只需出示自己受过具足戒后经官府发给的度牒即可。

    玄奘以为这位典吏在查验自己的资质,回答得甚是详细,没想到马典吏一听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师?把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的玄奘?据说苏州的智琰大法师辩难失败,竟伤心得哭了!这是真的假的?”

    玄奘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传到了三晋。他二十一岁出蜀游历,从荆襄到吴、扬,再到河北,就像一阵龙卷风扫过。佛家各个派别的经论,各大法师的心得,无不被他深究参透,直至最后辩难,连自己的师父也无法回答,才怀着疑惑而去。

    相比之下,智琰法师组织江汉群僧与他的一场辩难,在玄奘的经历中,只是一朵细小的浪花而已。不过一个年轻的僧人对付十几个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们说得理屈词穷,在外人看来,那是相当传奇的一幕了。

    玄奘摇摇头:“智琰法师的悲叹,不是因为不及贫僧,而是因为道之不弘,法理难解。”

    马典吏可不大懂什么法理之类,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就足够了。于是更加热情:“法师先别忙着走,在下带您到一个地方看看。”

    玄奘一阵错愕,这马典吏不由分说,命两个差役抬着大书箱,就带着他上了正街。马典吏太过热情,玄奘也不好拒绝,只好跟着他走,也没走多远,朝北绕过县衙,进入一条横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处宅第前。门脸不大,也没有挂牌匾,但门口的两尊抱鼓却说明这户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法师,”马典吏介绍,“这里就是郭明府的宅子,前衙后宅,明府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左边是县丞的宅子,右边是主簿的宅子。您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说一声。”

    玄奘不禁有些发怔,自己明明说要去兴唐寺挂单,这马典吏怎么把自己领到了县令的家里?虽说富裕人家供养佛僧很常见,只要你有钱,请僧人住上几个月、些许年也没问题,可县令不在,难道还能住到他家不成?

    马典吏叩了叩门环,一个小厮打开角门,见是他,急忙让了进去。马典吏匆匆走进,叮嘱那小厮要好好看顾法师。小厮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波罗叶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纪咧?叫啥名呢?家里几口人?阿爷和姆妈做啥的……”

    一叠声的问话把小厮闹得发蒙。玄奘也无奈,这厮在大唐流浪了两年,别的不学好,却学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还喜欢掺杂到一块儿用……

    这时,一个相貌平庸的大丫鬟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到了角门,探头看了看玄奘,一脸狐疑:“你就是长安来的僧人?你可通驱鬼辟邪之术?”

    听了前一句,玄奘刚要点头,后一句让他顿时僵住,只好硬生生地顿住,苦笑道:“贫僧修的是如来大道,驱鬼辟邪乃是小术,贫僧修道不修术。”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脸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惊叫一声,“驱鬼辟邪还是小术啊?哎呀,可找着高僧啦!大师,请,快请!死球儿,还不开中门?”

    玄奘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叫“死球儿”的小厮一叠声地跑进去打开了大门,这时候马典吏也出来了,一脸堆笑:“法师,夫人有请,快快随我进来。”

    玄奘无奈,只好随着马典吏走进了宅子。后面的波罗叶早就和小厮混熟了,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连你,爷爷奶奶的名儿,都告诉,俺了。咋不告诉俺,你叫啥名。原来,你叫,死球儿。”

    那小厮一脸涨红,恼道:“我不叫死球儿。”

    “那你,叫啥?”波罗叶奇道。

    “球儿!”小厮怒目而视。

    这座内宅其实是县衙的三堂,和前面通着,县令从自己家穿过小门就可以去二堂办公,不用走大街。内宅也挺宽敞,迎面是一座厅堂,三间宽阔,左右是仆妇下人的耳房,厅堂后是内院,是县令家眷的住处。厅堂侧面还有个月亮门,通向后花园。

    马典吏和大丫鬟莫兰陪着玄奘进了会厅,地上铺着花色羊毛坐毡,莫兰招呼众人坐下。马典吏却让那两个差役放下大书箱,说自己还有公务,不能久留,告罪一声,跟着他们离开。玄奘想要阻止,莫兰却好像巴不得他走,连连摆手,让球儿抬过来一张食床,奉上几样茶点,道:“法师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即刻便来。”

    玄奘不解地道:“女施主,不知马典吏将贫僧带到这里,到底有何事?”

    莫兰犹豫了一下,道:“马典吏乃是受我所托,找一位高僧来驱邪祟,具体什么情况,他并不知晓。事关县令内眷,他也不方便与闻,因此……还请法师莫怪。”

    “祛邪祟?”玄奘哑然失笑,“贫僧已经说过,我修的是佛法,而非法术,佛法经咒是让人明理的,法事也是让众生明理受益的,那些驱鬼神、祛邪祟、呼风唤雨、符箓咒语,不是佛家正法。你还是去找个寺庙,甚或寻个道士好些。”

    这莫兰显然不信,也怪马典吏把他吹嘘得狠了,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年游历天下,辩难从无败绩的高僧,怎么可能不懂法术呢?

    “法师,我伺候夫人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大多数道士都是骗人的。”莫兰露出些尴尬的表情,“咱们霍邑的兴唐寺虽然灵验,可近在咫尺,有些话不方便让他们知晓……法师来自长安,云游天下……”

    她话没说完,玄奘自然也听得出来,敢情是因为自己是个外地僧人,哪怕知道了夫人小姐们的隐私,办完事就走,不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让人尴尬。

    他苦笑一声:“好,你先说说吧。”

    莫兰看了看厅内,除了波罗叶这个粗笨的海外蛮子也没有旁人,当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约从去年春上开始,我家夫人每每一觉醒来,身上总会出现一些红痕。夫人也很疑惑,结果没几天就退了。但是过了几天,就又出来了。夫人还以为是斑疹,找大夫用了药,也没什么效果,因为那红痕来得毫无征兆,有时一个多月也不曾有,有时连着几天越发地多。我和夫人、小姐都很疑惑,越来越觉得这县衙鬼气森森的……”

    莫兰说着自己也有些怕了,左右偷偷地看,好像有鬼在四周觊觎:“县衙阴气重,莫不是真有什么妖邪作祟?”

    玄奘皱紧了眉毛:“这红痕究竟是什么模样?”

    “千差万别。”莫兰道,“有些是长条,有些是红斑块,有些甚至青紫。看起来……”她眼里露出一丝恐惧,“看起来就像有鬼拿着指甲狠狠掐的一般。”

    “红斑上可有突起如粟米的小颗粒?”玄奘沉思了一番,问道。

    莫兰迟疑着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那便不是疹子了。”玄奘喃喃道,心下无奈,自己好好一个研习佛法的僧人,却被人拉来驱邪,“那么,这些瘢痕出现在哪些部位?”

    “出现在……”莫兰正要回答,忽然屏风后面脚步声响,环佩叮咚,一缕柔腻的香气飘了进来。

    “哎,夫人来了。”莫兰说。

    一名盛装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这少妇高髻上插着步摇碧玉簪子,浅紫色的大袖襦裙,白腻的酥胸上还坠着镶蚌团花金钿,一派雍容富贵。人更是明眸皓齿,姿容绝色,尤其是身材,纤秾得益,似乎浑身的弧线都在弹跳着。即使玄奘这个和尚看来,也能感受到一种生命律动之美,与山间勃发的花草树木不相上下。

    波罗叶到底是个驯象师,也不知道避视,瞪大印度人种特有的滚圆眼珠,盯着人家夫人看。果然见那夫人的洁白脖颈上有几块红色的瘢痕,团花金钿旁边的酥胸上,还有长长的一条红痕。

    “这位便是长安来的高僧吗?”李夫人没注意这天竺人,乍一看见玄奘,不禁一怔,脸上露出一丝异色。

    “阿弥陀佛。”玄奘站起来躬身合十。

    李夫人呆呆地看着玄奘,明眸之中居然满是骇异,一时忘了回礼,好半晌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在一旁的坐毡上跪坐,洁白的额头上,竟隐隐渗出冷汗。

    玄奘莫名其妙,只好趺坐,一言不发。

    “法师来这里,有何贵干?”李夫人凝定心神,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问道。

    “这……”玄奘更无奈了,是你们的典吏把我拉来,丫鬟把我拽来的,干吗问我啊?但又不能不答,“贫僧从长安来,本是为了求见郭明府,问询一些旧事。谁料明府巡视汾水去了,马典吏和莫兰姑娘便把贫僧找来,询问些邪祟之事。”

    “邪祟?”李夫人倒愣了,转头看着莫兰,“什么邪祟?”

    玄奘和波罗叶不禁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发呆。

    “夫人,”莫兰急忙说,“不是您身上的红痕嘛,您常说梦中见到些鬼怪,只怕县衙内不干净,咱们不是想着去兴唐寺做场法事吗?可您又担心这,担心那的,这不,我把法师请到了咱家里……”

    她这么一说,李夫人的脸上霍然变色,狠狠地瞪着她,眸子里恼恨不已。

    玄奘也明白了,敢情都是这位大丫鬟自作主张啊!

    “莫兰……”李夫人恼怒不堪,却没法当着玄奘的面斥责,重重地一拍食床,“你给我退下!”

    莫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发怒,但又不敢违拗,只好噘着嘴跑进了后宅。

    李夫人面色晕红,更显得美艳如花,不可方物,尴尬地看着玄奘:“让法师见笑了。这婢女从小伺候我,疏了规矩,闺阁玩笑事,竟让她惊扰外人。”

    “阿弥陀佛,”玄奘也有些尴尬,“是贫僧孟浪了。”

    李夫人叹息了一声,眸子盯紧他,竟然有些失神。玄奘是僧人,自幼修禅,一颗心早修得有如大千微尘,空空如也,面前这美貌的夫人,在他眼中跟红粉骷髅差别不大,自然不会心动,然而却也翻腾出些许怪异:这夫人一直盯着贫僧作甚?

    “法师是哪里人氏?”李夫人道。

    “贫僧是洛州缑氏县人。”玄奘合十道。

    两人似乎有些没话找话的味道。

    夫人问:“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长和一个姐姐。”

    “你有兄长啊?”李夫人面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长如今都做什么生计?”

    “贫僧十岁出家,至今未曾回去过。出家前,大兄是县学的博士,那时还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县,有了府学,不再设县学。缑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身在何处,贫僧也不清楚了。”提起亲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许黯然,眼眶微微湿了,“三兄务农,有地百顷;大姐嫁与瀛州张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乱到治,洛阳一带乱兵洗劫这么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可怕乱世,也不禁心有触动,叹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陈素,长我十岁,早早便在洛阳净土寺出家了,法名长捷。”玄奘道。

    “长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着。

    “贫僧五岁丧母,十岁丧父。是二兄将我带到了净土寺,一开始是童行,十三岁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弥。”玄奘露出缅怀的神情,显然对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灭隋立唐后,洛阳王世充对抗天军,战乱将起,二兄带着我逃难到长安,随后我们又经子午谷到了益州,便在益州长住下来。”

    李夫人眸子一闪,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现在呢?他在何处?”

    玄奘一怔,露出迟疑之色,道:“武德四年,贫僧想出蜀参学,游历天下,哥哥不允。我便留下书信,离开了益州,从此再未见过。”

    “原来如此……”李夫人感慨不已,“高僧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玄奘默然不语。

    “大师,”李夫人咬着嘴唇,显然有一桩难以决断的心事,半晌才道,“妾身有句话想奉劝。”

    “阿弥陀佛,夫人请讲。”

    李夫人美眸中闪过一丝凝重,一字一句道:“大师可否即刻离开霍邑,离开河东道?”

    玄奘愕然:“夫人这是何意?”

    李夫人却不回答,双眸似乎笼上了一层雾气,只是痴痴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那仕女图细笔勾勒,极为生动,画中少女嫣然而笑,裙裾飞扬,直欲从画中走出来。看那眉眼,跟眼前的李夫人一模一样。

    李夫人看得痴了,似乎忘了玄奘在场,喃喃地念着仕女图边上题的诗句:

    莫道妆成断肠,粉胸绵手白莲香。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

    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

    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玄奘默默地听着,他虽然一心参禅,对儒学和诗词文章却并不陌生。细细听来,这首诗虽然淫靡绮艳,遣词用句却当真奇绝,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仅仅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一句,设喻之奇、用语之美,便令人叹为观止。放到任何一个时代,与任何一个诗人比较,都算是上品。

    既然是配画诗,看来是写赠给这位李夫人的,以李夫人的美貌,倒也配得上这首诗。这诗是何人所作?此人的才华,当真超绝。玄奘暗暗地想着,虽然念头略有香艳,但他浑然不觉,就仿佛面对着山间的花朵,盛赞生命之美,全没半分不洁的念头。

    “不得如花岁岁看……”李夫人凄然一笑,这才醒觉过来,脸上露出赧然的羞红,“妾身沉溺往事,慢待了大师,莫要见怪。”

    玄奘宽厚地一笑:“世事诸果,皆有诸因。连贫僧自己也在这六道红尘中迷茫,怎么敢怪夫人。”

    李夫人黯然点头,振了振精神:“天色已晚,本该招待法师用些斋饭,只是我家郎君不在,妾身不好相陪。我已经让马典吏在驿舍给法师安排好了房间和饭菜,就请马典吏陪着法师吧!”

    玄奘急忙起身:“不敢,贫僧怎么敢叨扰官府,城外有兴唐寺,贫僧去那里挂单即可。”

    李夫人点点头,目光闪动,又叮咛一句:“法师切记,即刻离开霍邑。天下之大,以法师的高才,迟早名震大唐,贵不可言,这霍邑……”

    她咬咬银牙,却没再说下去。

    玄奘合十不语,告辞了出去。李夫人倚门而望,看着玄奘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才无力地扶住门框,闭上眸子,喃喃道:“真的好像……”

    两人离开后衙,在暮色里走上了正街。

    波罗叶方才真是憋坏了,玄奘和李夫人对话,有些他不懂,即使懂了也不敢插嘴,把这个话痨急得抓耳挠腮,所幸食床上的茶点很合他口味,跟着玄奘这个和尚,可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吃手抓饭惯了,便只顾往嘴里塞东西,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倾诉欲又上来了。

    “法师,法师。”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一手拎着玄奘的书箱,追过来兴奋地道,“我知道,那位尊贵的夫人,得了啥子,病了。”

    “嗯?”玄奘正在沉思,一时没听懂。

    “那……”波罗叶急了,把书箱背到肩上,伸出一只手比画,“那,女奴,不是说,夫人身上,红斑,怀疑是,鬼掐吗?”

    玄奘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使命是给李夫人驱邪,结果却让人尴尬,全是这位大丫鬟自作主张,人家夫人根本不领情。他苦笑一声:“你知道什么了?”

    “那夫人,不是病。是……”波罗叶忽然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汉话的词汇量有限,吭哧半晌,“是,锯刀锋。”

    “锯刀锋?”这个词蛮新鲜,玄奘笑了,“这是什么意思?”

    “锯刀锋,锯子……”波罗叶伸出右手的爪子,朝空气中划了两下,急道,“梵语,汉话,的意思,该就是这。锯子,刀锋。”

    玄奘点头:“锯子和刀锋贫僧自然知道,可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波罗叶想了想,咧开大嘴笑了,“就是,男女欢爱,情浓,欢悦,的时候,痉挛,忘情,用手和嘴,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痕。刺啦——”他五指一抓,口中还模拟,嘴唇一嘟,啵的一声,“你看,皮肤,红色印痕,像是刀锋,划过,锯子锯过。”

    玄奘顿时呆住了。

    其实怪不得玄奘,他自幼出家,除了佛法禅理不理俗事,禅心之固,有如磐石,再美的女人也动不得他半分禅心。而那位肇事者大丫鬟莫兰,她也没成婚,见了夫人身上的红印大惊小怪,只怕夫人也羞于启齿,这才拿邪祟来当托词,谁料这大丫鬟当了真……

    “你……还知道些什么?”玄奘不敢轻视这家伙了,毕竟人生的另一面是自己完全没接触过的。

    “还知道,”波罗叶挠挠头,“县令家,一个夫人,一个小姐,还有,县令,怕老婆。”

    玄奘忍不住了,呵呵笑起来。这个粗笨的家伙,也太有意思了,这才多大工夫,就把这些都摸清楚了。

    “法师,”波罗叶迟疑道,“那夫人让,您尽快离开,霍邑。听她的,口气,怕有啥子大危险,您还是……”

    玄奘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这趟来霍邑,贫僧有一桩心愿要了。参佛之路,本就步步荆棘,如果真有危险,也是贫僧的一场因果而已。避又能避得过吗?”

    “可是,怕危及您的,生命。”波罗叶急道。

    玄奘不语,他性子柔和,却坚韧执拗,认准的事百折不挠。波罗叶连连叹气,却也没有办法。

    两人走上正街,刚刚在入暮的街市上走了几十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法师!法师!玄奘法师——”

    两人一回头,却见马典吏大呼小叫着,从后面追了过来,一脸的亢奋。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高大魁梧,六尺有余的巨人。这巨人身材惊人倒也罢了,更奇的是,他竟穿着深绿色圆领袍衫,戴着幞头纱帽,腰带也是银带九扣。这分明是六品官员的服饰。

    果然,那马典吏跑到玄奘面前,连连拱手,气都喘不匀:“法……法师,幸好找着您了。我家县令刚回到县衙,听到您来了,来不及更衣就追了出来……”

    玄奘啧啧称奇,这一县之令居然是这么一位天神般的昂藏巨汉,他若穿上甲胄,只怕沙场上也是一员骁将。

    这时那位县令郭宰已经到了跟前,看见玄奘的面容,立时生出欢喜之意,长揖躬身:“法师,宰久闻法师大名,没想到今日大驾竟莅临鄙县,霍邑蓬荜生辉啊!宰劳形案牍,险些错过了法师。”

    这位郭宰县令即使躬身,仍旧比玄奘高那么一头半,玄奘只好抬起胳膊,托他起身:“郭公气了,贫僧只是一介参学僧,哪里当得起如此大礼。”

    “当得,当得。”郭宰眉开眼笑。这位巨人的身形虽然粗大,相貌却不粗鄙,谈吐更有几分文绉绉的味道,“天色已晚,高僧如果不嫌弃,可否到下官家里?下官也好听听佛法教化。”

    玄奘刚从他家出来,想起李夫人的态度,本不想再去,可耐不住这郭宰苦苦哀求。他为人心软,性子又随和,只好重新往县衙后宅走去。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裹,背上还扛着书箱,郭宰见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一手抓起他背上的书箱,像提一只小鸡一般抓在手里,轻如无物。

    “好,力气!”波罗叶赞道。

    “哈哈,”马典吏得意地道,“我家郭公可是在朔州一带和突厥厮杀了十几年呢。郭公任定胡县尉六年,突厥人和梁师都不敢侵定胡县一步。”

    玄奘点头:“果真是位沙场骁将,郭公允文允武,真神人也。”

    “哪里,哪里。”郭宰脸上赧然,“下官是一介粗汉,只知道报效国家,管他文官还是武官,朝廷让干啥就干啥。”

    玄奘笑了:“看郭公取的名,取的字,颇有儒家先贤之风。看来郭公志向高洁,在庙堂之上啊!”

    玄奘听马典吏说过,郭宰,字子予。孔子有个弟子就名叫宰予,字子我,为人舌辩无双,排名还在子贡前面,是“孔门十哲”之一。因此玄奘才有这话。

    郭宰微黑的老脸顿时通红,讷讷道:“法师取笑了。下官只粗通文墨,哪有什么儒家风范。下官祖居边境,幼年时父母宗族为突厥人所杀,心里恨突厥人,就给自己起名叫宰,是宰杀突厥人的意思……”

    玄奘不禁莞尔,马典吏也呵呵笑了。

    “没想到,当了官之后,同僚们都说我这名字好,我请教了一位先生,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郭宰不好意思地道,“后来先生便帮我取字,叫子予。说你既然当了官了,就去去名字里的血腥气吧!我寻思着,先生取的字那自然是极好的,后来知道子予是啥意思了,还纳闷,这咋从宰突厥人变成宰我自己了?”

    众人顿时捧腹,玄奘也忍不住大笑,只觉这位县令实在童真烂漫,心中顿时肃然起敬,在官场沙场厮混几十年,居然能保持这颗纯真之心,此人大有佛性。

    几个人一路谈笑着,又回到了郭宰的家中。

    李夫人没想到玄奘又回来了,知道是郭宰请回来的,也无可奈何。

    “优娘,绿萝呢?”郭宰问,“让绿萝出来给法师见礼。”

    李夫人闺名优娘,见丈夫问,答道:“绿萝申时去了周夫人家学习丝竹,还没回来。”

    郭宰见女儿不在家,只好命莫兰去做了素斋,大家先吃饭再说。初唐官民皆不丰裕,宴席也挺简单,两种饼,胡饼、蒸饼,四种糕点,杂果子、七返糕、水晶龙凤糕、雨露团,以及几种素淡的菜肴。放在食床上,抬进来放在厅中间,大伙儿席地跪坐。郭宰嗜酒,当着玄奘的面没敢喝,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一坛子果酒。这果酒虽然寡淡,但也含有酒精,玄奘自然不喝,却也不忌讳别人喝,当下三个大男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

    李夫人则跪坐在丈夫身边,随身伺酒,举止虽然从容,神情却颇为忧郁。她并没有待多久,象征性地给人们添了酒之后,就回了内院。

    吃完了斋饭,天色已晚,马典吏告辞,玄奘也站起身来辞谢,打算先找个栈休息。不料郭宰不允:“法师,您怎么能走呢?下官还想多留您住几天,来做一场法事。”

    “哪一类法事?”玄奘问。

    “驱邪辟祟。”郭宰叹息道,“衙门阴气重,这一年来内宅不宁,夫人夜里难以安寝,每每凌晨起来,身上便会出现些红痕。下官怀疑这宅中不干净,法师既然来了,不如替下官驱驱邪吧!”

    玄奘顿时呆住了,与波罗叶彼此对视,眼睛里都流露出一丝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