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六年,河东道霍邑县。

    县衙门在城东,面前是繁华的正街,衙门口坐北朝南,开着八字墙,墙上张贴着各种公告,日晒雨淋,现出斑驳的颜色,风一吹,破烂的纸片从墙上撕裂,被风卷着飘扬远去。

    霍邑是河东重镇,从黄河渡口的蒲州去太原的必经之地,人烟繁华,商旅众多,县城热闹无比。这一日黄昏,就在正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名灰袍草鞋的僧人远远走来,他手中持着一只红檀木的木鱼,手里的木槌有节奏地敲击,发出悠远的响声,和这喧嚷的大街很不协调。

    那和尚到了县衙的八字墙外,看了看台阶上架着的鸣冤鼓,并不去敲,忽然诡异地一笑,手里敲击着木鱼,抬脚走上台阶。

    二堂上,霍邑县令崔珏斜倚在一张红底轧花羊毛毡上,翻看着凭几上的卷宗。正在此时,忽然听见仪门外响起嘈杂的声音,木鱼声声,震荡耳边。

    “怎么回事?”崔珏不高兴地道。这位县令二十有八的年龄,相貌儒雅,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纵使穿着绿色官衣,戴着软脚幞头的官帽,也没那种严肃气概,懒懒散散的,颇有魏晋名士的风度。

    门外有胥吏奔了进来:“启禀明府,衙门外有个僧人闯了进来,非要面见明府。我说您正在处理公务,稍后通报,他居然大力敲起了木鱼。”

    那胥吏话音未落,木鱼声中,一声佛偈响起:“一钵千家饭,孤僧万里游。为了生死事,乞化度春秋。崔公,贫僧不远万里而来,特向崔公化个缘法。”

    崔珏笑了:“这和尚有点意思,请来吧。”

    和尚在差役的带领下,一脸平和地走进堂上,也不待招呼,径直在崔珏对面盘膝而坐。

    “大师法号怎生称呼?”崔珏见这和尚粗狂,也不起身,淡淡地问。

    “法号是甚?”和尚一翻眼珠,冷冷道,“只为佛前一点缘,何必名目污人间。”

    “哦?”此时禅宗还未兴盛,净土宗风靡大唐,打机锋的和尚不多,崔珏一时新鲜起来,含笑问,“和尚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从娘胎里来,到我佛钵盂中去。”和尚道。

    崔珏无奈了:“那么……法师来找下官有什么事?要化什么缘法?”

    “贫僧要化的物事,只有崔公才有,因此不远万里而来,只是不晓得你给不给了。”和尚倨傲地道。

    崔珏哑然而笑:“下官又有什么是别人没有的?”

    “崔公这条命!”和尚古怪地笑道,“这颈上头颅,身外皮囊。”

    崔珏脸上变色,跪坐而起,脸色阴沉地盯着和尚:“法师在开玩笑?”

    “这一路上,风霜磨去我三件僧袍,黄土洗掉我九双芒鞋,”和尚缓缓道,“只有我手中木鱼,越磨越光,可以照见我心。是否当真,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崔珏神情凝重,见这和尚年有三旬,面皮粗粝微黑,满头满脸都是风霜之色,身上的僧袍补丁摞补丁,早已破得不成样子。脚下的芒鞋更是连鞋底都磨穿了,脚跟直接踩在了地上。一双大手骨节宽大,茧子粗厚。看来确乎行走万里,不是来跟自己开玩笑的。

    “下官这条命,怎么会引起法师的兴趣?”崔珏心神慢慢稳定,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你生于前隋开皇十四年,三岁能诵《论语》,七岁能作文章,年方弱冠,就名满三晋,诗词文章更是号称前隋第一,时人称许为‘凤子’,因此你便以凤子为号。不过你命途多舛,平生不得意。及冠之后,尚未来得及施展,就赶上隋炀帝三征高丽,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只好避难山中,这一避就是五年。崔公可为少年志向难酬而感到悲哀?”

    和尚的话在崔珏心中激起了滔天骇浪,他从容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半晌才喃喃道:“果真如大师所言。”

    和尚也不理会,继续道:“五年后,如今的皇上为太原留守,听到你的才名,征辟为留守府参军,你本以为可以出人头地,一展抱负,没想到第二年皇上就兴兵反隋。本来皇上定鼎大唐,若不出意外,你跟着他进入长安,到如今怎么也是朝中重臣。可偏偏大军南下霍邑,你立了一场大功,改变了你的一生。皇上受阻,你崔公献策,合围诱敌,击破了宋老生的隋军。于是皇上就命你为霍邑县令,驻守要地。宋金刚大军压到城下,你率领三百民军就敢发动夜袭;霍邑守将寻相要投敌,你带着两个家人到他府上行刺。霍邑被破,你率领全城百姓避难霍山之中,连一粒粮食也没留给敌军。刘武周、宋金刚被灭后,你治理霍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们无不安居乐业。我想问你,如此大功,为何皇上在位这么多年,你仍旧是个县令?”

    听这和尚将自己前半生的经历娓娓道来,崔珏不禁呆若木鸡,手中握着卷轴,指节发白:“求师父指点。”

    和尚陡然喝道:“心如泥犁火,本欲起无名。娑婆三千界,烧个铁窟窿!你相貌虽然文弱,但你的眼睛却燃烧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欲望。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位置会是你的终点,你永不满足,不知疲惫。身居上位者,若不知你的欲求在哪里,他如何敢用你?”

    崔珏身子一震,陷入沉思。

    “哈哈,贫僧就为你指一条明路。”和尚怪笑一声,“崔公是否知道,西方鬼世界,有泥犁之狱?”

    “泥犁狱?”崔珏愕然片刻,他通读各教经典,自然不陌生,点点头,“按佛家说法,泥犁狱是欲界六道之一,佛家有《十八泥犁经》,说道,人死后,为善多者上天,为恶多者入泥犁。共有八热、八寒、游增、孤独等十八处。也有人译作‘泥犁耶’或‘捺落迦’,还有人称之为‘地狱’。”

    和尚拈指微笑:“凤子之名,当真不虚。贫僧愿带崔公前往泥犁狱一游,崔公可愿意吗?”

    崔珏彻底呆住了。

    “有泥犁之王,名曰炎魔罗,欲在东土重开泥犁狱,掌管泥犁轮回,审判六道善恶,如今还缺一名判官。崔公的智慧冠绝东土,透彻人心,霍邑百姓传言崔公审善断恶,从无错讹,霍邑十万玲珑心,都比不上你心有七窍。泥犁污秽,人间罪恶所集,正好借你这千丈的无明业火压一压邪秽。不知崔公意下如何?”

    那和尚淡淡地笑着,眸子里燃烧着怪异的光芒。

    “本官……我……我……”崔珏张口结舌,额头汗如雨下,竟不知如何回答。

    “虚负高才,襟抱难开。这人间已经与你无缘,泥犁狱或许是你一展抱负的地方。”那和尚哈哈大笑,“贫僧言尽于此,这缘法化与不化,崔公且自己思量。”

    说罢,僧人狂笑着走出县衙。早已入夜,衙门里阴森幽暗,只有木鱼声悠悠地远去。

    是夜,霍邑县令崔珏,以一条白绫自缢于庭前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