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逃跑的念头是从何时冒出来的呢?
在来家把她当成筹码要钱的时候?在婆婆惦记着老太太给她的一万块钱的时候?
都不如收到陈小春的一束花,更坚定了小芳跑的念头。
走之前,如果说还有一点留恋,就是她的傻丈夫。昨晚婆婆走后,病床的帘子一拉,傻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老婆吃。
老来进去后,家里的日子肯定不比从前。小芳在老太太家做工,赚来的钱一部分补贴家用,所剩无几,哪有闲钱买零食。这是哪来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呢?
傻子嘿嘿笑着。乱七八糟说了一气。小芳是傻子的翻译官,于是明白。
原来那天傻子在家里大闹天宫,他娘回家后,傻子见没把小芳带回来,还是发脾气。邻居来敲门,送了块巧克力。傻子立马不闹了,他知道老婆爱吃,就一直捂着这块巧克力,直到见到小芳才肯拿出来。
小芳把那块巧克力掰开,一人一半,但傻子坚决不吃,流着口水看老婆一点点吃了那半块巧克力。
她一向对他没什么好态度,但他就像一条忠诚的小狗,对主人无限信赖,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一个傻子的爱情。
半夜时分,病房里鼾声一片。小芳悄悄起身,把剩余的半块巧克力放在傻丈夫的兜里。明天一觉醒来,他若见不到她,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子。
也许这最后半块巧克力,能哄他一下。
她不能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她心里有人,就像院子里种的树,那些枝叶早就暗戳戳地伸到外面去。
从病床上下来的小芳身子有些虚。但依旧有着小耗子的灵巧。她溜出病房,穿过医院静谧的大院,消失在夜色里。
逃往上海。
2
这天,来家大儿已经带人来到薛可用的老家。
薛可用的老家离一个旅游景点不远,村里来个陌生人不稀奇,因此并未引起村民警觉。来家大儿带着一个作战经验的小混混,在村口饭店用餐的时候,已经打听好了薛可用老家的情况。
每次薛可用回村,薛母总是在村里吹喇叭,当大官的儿子回来了。这次,薛母没吹喇叭,薛可用并未在村里。
两人薛母家附近走了几圈,确定没有薛可用的踪影,料定这小子撒谎。但他们看到薛母家的大院子里,有个羊圈,里面三只大肥羊咩咩叫。
因为继父生病,一群羊被一只只卖掉,最后硕果仅存三只。薛母本来打算全部处理掉,但继父不让。他对这些羊感情深厚。恰逢那时候羊价低,薛母也就没有坚持卖羊。如今羊价又开始飙升,薛母打算等秋天青草衰败时再卖。
来家大儿刺得情报。两人一商量,决定来一招儿,逼着薛可用出山。
他们决定对院子里的羊下手。把几只羊弄死,让薛母重创,给薛可用传达信息,羊死了?人还远吗?不给钱,你父母不得安生。
两人一合计,决定趁着月黑风高时,干一票大买卖。
他们住在镇上一家私人开的旅馆里,因此借了老板的摩托车,开进村。
来到薛母家的墙根下,来家大儿负责站岗放哨,小混混踩着摩托车爬上墙头。
所在的位置正好是羊圈。三只大肥羊卧在圈里,正在睡觉。
混混回头低声说:哥,羊肥,弄一只吧。
一只肥羊也要卖七八百块呢。都把羊毒死了,两千多块就没了。来家大儿说:弄一只,另外两只毒死。
本来买了剧毒的农药浸入鲜草中,只需要扔下去就可,两人临时改了策略,决定弄只羊卖钱。
于是,那混混爬上墙头,翻入羊圈中。
3
一只羊被惊醒了,咩咩叫了两声。
那混混很有作战经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胶带,封了羊的嘴。其他两只也醒了,闻见强烈的生人气息,立刻乱作一团,叫了不止两声。
混混心想,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封嘴的那只打晕,弄到墙头上,扔出去,站岗的接了,他们也算没白来。
他拿出作案工具一把小锤子,抱着那只封嘴的羊头猛敲。
温顺的羊竟然造反。另外两只奔过来,用羊角顶盗贼。
羊圈乱作一团。但混混终于把肥羊打晕,在另外两只羊的围追堵截中艰难地撮到墙头,只要一用力,八百就到手了。
这时候,院子里的灯忽然亮了。
屋门一开,一个高个子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根擀面杖。老太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胸前挂着两个葫芦。
混混一愣,做贼最怕遇见人。奇怪的是,那老太太没动。反而呼喊起来:我儿啊,你死滴好冤啊。
混混心里发麻,说谁呢。灯光照亮的院子里,跟羊圈相邻的是个鸡屋子。他跳上鸡屋子,再上墙头,翻身下去。
墙根下的摩托车,早就不见了影儿。
见贼走了。薛母这才搬了梯子到墙边,想解救那只横在墙头被打晕的羊。
羊太重了,她往下搬的时候,一用劲儿,连羊带梯子栽倒在羊圈里。
4
薛可用此时在滨海新城,约会李鱼。
因为痛经一天没怎么吃饭的李鱼,被薛可用带到一家火锅店吃饭。
鸳鸯火锅,一桌子肉菜,丰盛无比。
薛可用动筷子,是为李鱼涮肉夹菜,他没怎么吃,因为他吃过晚饭了。而且,李鱼知道,他不爱火锅。
李鱼享受了久违的宠溺,借着吃饭,一对老相好就这样无缝焊接。
放假了,李鱼果真不想回到那个满是悲伤回忆的乡下去。她留在滨海新城打工。
薛可用问她做什么工作。问完又觉得也是白问,金主何须让他的女人工作?
李鱼却说,她在一家服装批发城帮人家当模特,最初是站模,就是一站几个小时,有些人还以为是逼真的假模,被人爪子骚扰是常有的事。后来,模特工作由静到动。她要不停地试穿店里的新款衣服,让买家批量购买。虽然累,但酬劳还可以。
李鱼把她当模特的视频发给薛可用看。
乱糟糟的大卖场里,中间有个大舞台,李鱼换上一件衣服出来,老板娘就拿着大喇叭高声介绍,汉语词典的字词拥挤着从老板娘嘴里滚出来,买家的气氛也很热烈:M码10件,L20件,.XL30件,胖女人有肉有钱….
场子乱哄哄的,李鱼却有一种沉着的气质,不慌不乱,仪态很有专业模特的样子,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绝不是从那个穷山村里出来的。
薛可用一直以为她是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想不到却是自力更生的独立女性。要是有金主,哪里需要这样拼命呢?
相比而言,小敏在大学的奶茶店打工,体面干净,赚得不多根本没有压力,李鱼是需要豁下身子去赚钱的。
这样的李鱼让他感到格外有魅力。
他说:鱼儿,心疼死我了。
李鱼低垂着眼睛。她的脸色因为火锅的热气也慢慢红润起来。刚才在宿舍,她像一条死鱼,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
她说:辛苦啥啊,一拿到钱,心里可高兴了,挣钱是上瘾的。老板还说我有模特潜质呢,可惜我这个子没长过一米七。
又伸过脑袋来,眼睛一眨,笑着说:薛姨妈,要不,你借我一样东西吧。
薛可用一听,咯噔一声,借啥呢借?
薛可用笑着说:鱼儿,我的东西你随便拿。
李鱼咯咯一笑:薛姨妈,把你的身高借我用用,我就摇身一变,成为刘雯,去维密走秀。
薛可用不知道刘雯是谁,维密是个啥玩意,但是,那些东西肯定不是毛爷爷本身。
于是放心下来,说:拿去拿去,我要这么高的个子干嘛,多穿二尺布…
两人一来二去,十分快活。
5
吃完火锅,两人走出餐厅。
走在一条难得僻静的巷子里。路边都是高大的法桐树。大夏天,落了很多叶子,好像秋天抢着来报道。
最近少雨。
李鱼说吃了火锅后,感觉舒服很多。自从薛姨妈来了后,大姨妈变得无比温柔,她的肚子也不疼了。
谢谢姨妈。
李鱼说。
薛可用:谢啥,跟姨妈气了。
李鱼忽然贴上来,求爱地抱抱。
薛可用接了。
熟悉的肉体一贴近,就有火花劈里啪啦打出来。两人在夜的街灯下吻在一起。明明有风来,却越吻越热,热的情难奈,必须双双跳到池子里,翻滚几个回合。
李鱼说:粑粑,我们在一起。
薛可用虽然是个饥汉子。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说:你大姨妈在,能行吗。
李鱼:有你薛姨妈,还怕什么大姨妈。我行,你行吗?
怎么不行。我几个月的子弹都集中在今晚,对你开炮。
薛可用心里想。
他急急地裹了李鱼,搭上出租车,风驰电掣奔向宾馆。
6
这个夜晚,一定是红杏出逃计划的高潮。
薛可用问李鱼,为什么要轻易原谅自己?自己是个无耻之徒,是个没有人爱的人。
李鱼勾着他的脖子说:我也不知道,从我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你,你是我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拥有你我就是梦想成真。
薛可用感动得快要哭了。
冲动之下他说:鱼儿,你不要去做模特了,有我在,什么都不怕。去美国不要担心。
他说完,拿出手机,给李鱼转了三万块。
李鱼:好像我是卖的,卖价还挺高。
薛可用:胡说,我是爱你的。
李鱼扑上来对着他一顿猛啃。啃得他透不过气来。
钱是爱情的酵母,让夜发酵。
他们在浴缸里相拥。做爱。
血从李鱼身体里流出来,整个浴缸一片红色。鲜红刺激了他们,两个人的激情十倍百倍地迸发出来。薛可用再也不用小药丸,性的所向披靡,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他一次次冲锋陷阵中,官场生活婚姻生活里那些窝囊都丢盔弃甲。
他知道今夜之后,也许无法拥有李鱼,她必然乘着野心的东风游走。但是这一刻她是他的,他像索命鬼一样一次次索取这个年轻的肉体,证明还自己还行还年轻,还能在世俗中打一场胜仗,不被人拿捏,还能赢得爱,不仅仅是爱情。
而李鱼,这个美人儿,今夜也是这般销魂。
浴缸里的红色越来越浓重,李鱼的尖叫声让薛可用疯狂。他像鲨鱼嗜血,追逐着年轻的肉体。
世界的尽头是青烟,他就要飞走了。
这时候,李鱼忽然软榻塌地倒了下来。
7
下半夜的滨海新城,凉风来袭。
医院急诊室的凳子上,坐着愁眉苦脸的薛可用。
刚才的那条鲨鱼,变成垂头丧气的蔫菜。
李鱼因为失血过多引起休克,正在抢救。至于是不是有妇科毛病,要等天亮才能检查。
刚才他磕磕绊绊地讲出实情,遭到了医生鄙视的眼光。那目光仿佛说:警察都不让闯红灯,你们偏偏闯,这下被逮住了。
李鱼在急救,世界第一猛男又陷入狼狈的境地。
原来人生高光不常有,常有的是狼狈。
他心里有深深的自责,整个做爱过程中,他就是一个动物,没有爱,只有索取,才把李鱼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薛可用的手机铃声响了。
吓了他一跳,这个新卡仅没几个人知道。
最怕半夜时刻的电话铃声,连骗子都不挑这个时间。
来电显示是熟悉的号码。他母亲的手机号。
传来的声音却是他嫁到邻村去的妹妹的。妹妹和他是同母异父,自然感情一般。她声音急促,跟敲破锣一样:哥,你在哪你在哪?咱娘不行了不行了。
薛可用的心,瞬间被揪起来了。声音都变了。
咋了,咋了?
妹妹就把薛母家半夜进贼的经过说了。
母亲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成啥样呢。正在昏迷,已经送到乡医院急诊部。乡下医院都是蒙古大夫,又蒙又估,这回蒙不了,估不了,让转到县医院。
薛可用大喊:快转啊。
妹妹说:哥,到了医院了。你能来吗,不能来的话,先给我转点钱,县医院怎么着要收一两万的押金,大半夜的我去哪里借。要不人家不给咱娘治。
钱,钱,漫天飞舞都是钱。
薛可用的那张卡里的钱几乎都转给了李鱼。但是他行李箱里还有一张卡,还有钱在那张卡里。他是聪明人,出门办事,两张卡从来不放在一个钱包了。那张卡里的钱,也许够给母亲看病的。
本来他可以用手机银行绑定那张卡转账,但他这个文科脑袋,记不住卡号,他要回去取。
挂了电话,才想起这边还有一摊子,李鱼还在急救。
薛可用心想,我打车去旅馆拿卡,现在路上也没有多少车,一来二去也就半小时,也就是拉一泡屎的时间。
和宋美丽还没离婚的时候,她早上占据厕所阵地,一泡屎也要40分钟。
整个红杏逃跑途中,他都没想到前妻这个已经甩掉的包袱,这回忽然就闪过她的脸。
他跟值班护士说去一趟厕所。
值班护士摁了一嗓子。心想,这人脑子有屎,上厕所还要汇报。
薛可用走出急诊病区。
到了医院大门口,一看看见马路对面有一辆黑色出租车,停在那里,好像一口静默的棺材。
念头一闪。他笑自己太紧张。今夜真是惊魂。
现在,他穿过下半夜的马路,感觉像是走在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剧情里。
他明明好好地当个演员,大步从容,怎么剧情反转,忽然窜出一辆渣土车,车灯煞白。
世界的尽头是青烟,他在烟雾里,分明看见母亲年轻时的脸。
她改嫁时没有带走他。嫌他吃饭多。
那种恐惧,萦绕半生。
如今这幕剧情里,母亲把藏在草垛里他找出来,拂去他头上的草,要带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