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仿佛穿过一堵墙,来到另一个世界。上海很有春天的样子,A城的厚外套,在这里成了闲置品。马路上走着的两条腿动物,可以称得上红男绿女。
汪芳是带着小芳来的。
在A城住院期间,小芳做完工就去医院陪床。小芳犹如汪芳半路捡来的女儿,但她不愿意当个老咸菜般的长辈。私下里,小芳叫汪芳为大芳。
汪芳目睹小美的死,心生恐惧,来上海复查是给自己多一条生路。可刘大吹是那种把钱都能攥出水来的人,所以,贴着贤惠标签的她才举了反旗。
在钱面前,命最要紧。
小芳表示无论大芳走到哪里,都会陪着她。所以,这给了她孤注一掷的勇气。
两人来到上海,也不是没头苍蝇,先找了个便宜的商务宾馆住下。乔麦说的那家医院,预约的人已经排到三个月以后。
三个月太长了,连打了激素的鸡都一个月长成,三个月里乳房的瘤子肯定不听话。乔麦倒是很热心,找到自己的老总阿飞,联系了上海另一家著名医院的专家医生。
只等一周后去医院。
刘大吹对老婆的这一招心里很气。病人跑了,他来医院收拾残局,被医生数落了一顿。
他打电话对汪芳说:芳芳,你以前有啥事都跟我商量,现在这么做,是不把你老公当老公。
汪芳:那当啥?
刘大吹:你把老公当公公。
汪芳:海涛他爷爷已经死了。没死的时候,他爷爷来咱家,我带着他去公园看老虎。
小城的胶片岁月,乔麦见了汪芳,问:嫂子你干嘛去了?
汪芳指着前面走着的老头说:带着老公公去看老虎了。
乔麦觉得好笑,就回来告诉陆致礼。陆致礼:嫂子出了名的孝顺,你要向嫂子学习。我爸要是活着,你能带他看老虎吗?
乔麦:只要你爸活着,甭说看老虎,看老鼠也行。
乔麦怕老鼠胜过老虎。
这厢地,刘大吹说:不是海涛爷爷,是宫里的太监。宫里的太监除了办不了那事,干得了伺候人的买卖。芳芳,你既然已经去上海了,我砸锅卖铁也要给老婆看病。这两天,我先想想钱的办法再去上海,我妹妹那边的集资款拿不出来,老总不批,不过,困难是暂时的,办法都是有的。
汪芳听了,觉得有些对不住刘大吹,就说自己是被小美的死吓傻了,想着自己口袋里还有几个钱,就先来上海看看再说。
2
刘大吹在家里搞钱的时候,汪芳收到她父亲的电话。
老木匠竟然知道了女儿在上海看病的事儿。他叫汪芳不用担心钱,他已经把手头的存款全部拿出来,给了刘大吹。
有八万块钱。
其实存款没有齐头齐脑的八万块,只有七万八。老木匠把家里的零花钱都划拉上,还差三百。
院墙外还有两个大槐树,是做木工的好料,但是砍树卖木头也麻烦,于是就把囤的两缸麦子卖了,凑齐八万。
汪芳心里大惊。她生病的事瞒着老爹老娘。一问才知道是刘大吹汇报的。
老木匠当年是村里的万元户,但那时候挣的钱再多,也以万元计算。那些年,木匠的钱帮衬了儿女们不少,汪芳和刘大吹结婚后,最初和婆婆住在一个院里,大吹在部队,汪芳吃了婆婆不少气。老木匠疼闺女,帮着他们盖了自己的房子。这些年,木匠老了,腿也不太好,他自嘲自己的血拿出刷木头都没人要了。这八万块,是他们老俩的全部家底,如今为了给女儿治病,全部拿出来了,给了刘大吹。
老木匠说:闺女,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老天爷总会给好人开一条路,你只管找最好的医生看病,爹只要有一口气,就给你撑腰。
汪芳掉了泪。
她打电话质问刘大吹,为什么告诉爹娘这些事,还要他们的钱。
刘大吹说:海涛姥爷说要来进城给闺女送点东西,我这才不得已说的。我也不想要他钱,但他送上门来,不要都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的倔脾气。芳芳,等你好了,咱的集资款到期,再把钱连本带利还给老人家,给他们养老送终。
汪芳应着。心里一股子倔气:要是刘大吹赖账,她坚决不答应。
前提是,她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3
上海有个美丽新世界。大芳和小芳走在路上,眼都不够使的。
上海也是贵的。连最便宜的商务宾馆,比A城的三星酒店都贵很多。
汪芳有时候想,也许等上海这边的医院联系好再来,能省很多钱。但第二天就要手术,她若是不逃走,她的一只乳房也许被挖空了。
那么丑陋的陷阱啊。
所以想了想,一切都是对的。
小芳尽管在怀孕的稳定期,也看不出孕相来,但毕竟肚里怀着花生米,出这么远的门,老来老婆自然不愿意,但腿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就去哪,婆婆做不了她的主。
只是自从她走后,她的傻丈夫又开始闹妖不吃饭,以为老婆丢了,心里甚恐。上次小芳失踪,老来拿小电影哄他,但老来进去了,老来老婆没法子。打电话骂小芳还不过瘾,又给大芳打电话开骂,说她拐跑了自己的儿媳妇。
小芳现在中文水平倍溜,直接骂回去:我嫁给你儿,又不是卖给了他,他死了,我难道还给他陪葬不成?你养儿子30年了,也是吃饭长大的,要是没办法让他吃饭,就是当妈的无能。
她婆婆觉得这越南儿媳妇长了翅膀,而且硬了,也是没辙,只好闭了嘴。
4
两个人住在昂贵的城市,每天吃住都要扔钱。由于小芳在老太太家做家政还不到一个月,也不到发工资的时间,因此手头也就三核桃俩枣。
住宾馆包含免费的早点。两个包子,一荤一素,一个鸡蛋,粥不限。但包子的个头小小的,上海人胃口也太小了。小芳过了反应期,能吃,需要营养。大芳每次都把自己的那个鸡蛋给小芳。
大芳说:我不爱吃鸡蛋。
小芳于是坦然吃掉。
午饭晚饭时,他们就去弄堂里一家大排档买盒饭。
小芳打开盒饭,里面肉鱼菜米饭都有,但汪芳的盒饭里寡淡。
大芳说自己不爱吃肉。
小芳吃饭如老虎,很快风卷残云吃完。
吃完她想,不对啊,她和大芳在一起吃过好多次饭,大芳是吃鸡蛋的,爱吃肉的。她想了想,觉得大芳是在省钱,但省钱是在自己身上省,给小芳不省。
一个星期住下去,坐吃山空,还没等看病,也许大芳手里的钱就没有了。
小芳一想明白这事,身上就开始长刺。于是,她背着大芳,找活儿干。
这回还真找到了。
在A城时,小芳最喜欢巷子里那家炸油条的铺子。她的理想就是去炸油条。但她很实诚地跟老板说自己怀了花生米。老板一听,明白这蹦豆乃孕妇,即使缺人吱吱叫,也吓得不敢答应了。
宾馆附近的弄堂里也有家炸油条的。而且生意好得不得了,刚好有个小工因为家里亲人有病,请假回家,小芳毛遂自荐,工钱又便宜,人家就答应了。
小芳成了一个快乐的油条工。早上六点起,干活到下午一点,管两顿饭。
汪芳得知后,也没有拦着。她当年怀海涛,也是一直干活到快生的那天。母亲不懒,生出来的孩子体格好性格好,好养活。如果不是自己的身体容易疲劳,她也会找份短工做。
小芳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每天早上,她系着明晃晃的大围裙,看着喷香的花生油在锅里冒着轻烟,软塌塌的面剂子膨胀成金黄色。她过去觉得A城里老来的家是个安乐窝,现在觉得上海也是个神奇的城市。
她肚子里揣着孩子,心里还藏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