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望从周王府内走出来时,时间已经快到了子时,开封城内早已经是一片寂静。
“此番大捷得以重创万贼军,对河南如今之局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前几日的时候,高名衡一直都是双眉紧锁,神色凝重。
但是现在高名衡却是红光满面,显然是心情大好。
高名衡站在在宫门之外,颇为热情的拉着陈望的手,笑言道。
“陈将军麾下虎狼之师,当真世之名将,若无陈将军千里驰援,开封……只怕是会有落入贼手之险……”
高名衡神色复杂,这几天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听闻河南兵马主力在郑州战败,巡抚李仙风身死,数十万万民军在李岩的带领之下奔袭而来之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身后的名声,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尤其是官员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青史留名,是无数人的期望。
所有的官员将校,都想在史书之上留下美名,而不是恶名和坏名。
坐失亲藩,陷城失地,无疑是会被钉在历史上的耻辱柱上,这是高名衡万万无法忍受的。
但是谁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望的到来,竟然扭转了整个战局,使得局势转危为安。
不仅守下了开封,甚至还赢取大胜,重创了万民军的主力,使得围攻开封的战事草草收尾。
如今万民军的残部已经是离开了开封,向着其他的地方逃窜而去。
这一战打完,捷报通传京师,他高名衡不仅无过,反而还有功。
一起一落,从地狱到天堂,都是因为陈望的到来,高名衡对于陈望自然是态度温和。
此时的高名衡,也是有些感慨万千的意思。
“此战能够得胜,非末将一人之功,若无巡按大人征召社兵,调集民壮,稳定城池,仅凭末将也难以守住城池。”
在原本的进程之中,原巡抚李仙凤撤职查办,明廷委任当时作为巡按的高名衡为新任巡抚。
现在的情况和历史上有很大的出入,但是能够接任的河南巡抚的人,也只有高名衡。
如今河南局势复杂,叛乱四起,需要一个熟悉河南事务,又有名望能够节制河南诸将的巡抚。
除去现今作为河南巡按高名衡外,整个朝中朝外,都再没有这样的人了。
高名衡如今又有守城战功,入主河南巡抚衙门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这件事了解历史的陈望能够推测出来,自然是要处理好和高名衡的关系。
高名衡久经宦海,自己或许也是有所预料,所以从一开始便一直释放着善意。
高名衡,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能够做到一省的巡按的人,能够什么简单的人物?
陈望眼眸低垂,同样笑着回复着高名衡。
同时用余光观察着高名衡的脸上的神情,想要从高名衡的脸上看出些许的端倪。
但是高名衡脸上只是挂着笑容,双目眯起,却是看不到内中的眼神。
陈望转移视线,将话题转移到了另外一面,向着旁边一名中年武将看去。
“再者若无陈总兵奔袭相助,也没有良机可以重创万贼军之主力。”
陈望口中的陈总兵,自然不是自己,而是指的现在作为开封城守副将的陈永福。
陈永福身材高大,双臂修长,面容威武,眉宇之间隐约带着煞气,身穿着箭衣,极有威仪。
在历史上,开封城之所以能够坚守如此久的时间,陈永福确实功不可没。
李自成久攻开封不下,后来在攻城之时,左眼反被箭镞射中。
记载之中,说法不一,有说是陈永福射中,也有说是被陈永福的儿子陈德射中,还有说是被其麾下的一名小卒。
历史上的陈永福,表现也算是可圈可点,有些许的本事。
那支突然出现在万民军西北部,使得万民军首尾难顾,顾此失彼的明军骑兵,正是陈永福所带领前去黄河以北阳武地带平叛的部曲。
早在一开始陈望刚刚进入开封府时,就已经派人前往阳武找寻陈永福,向陈永福传达万民军即将围困开封城的消息。
实际上陈永福在两天之前就已经赶赴了开封城的北部地带。
而后根据当时的情况,陈望才制定了今日黄昏之时的计划,让陈永福配合着一起合击城外的万民军。
“将军言重了,此战在下只是作为偏师策应,能够击破寇贼军阵,还是全因将军麾下甲骑之利。”
听到陈望提起自己,陈永福并不敢托大。
虽然陈永福和陈望之间互不统属,但是陈望不仅是统领一镇的总兵,而且还是挂印的将军,这算是平白大他了两级。
在如今,卫所序列之中的指挥使、指挥同知等等,或许不懂为官之道。
但是一众营兵的军将,却是没有办法不懂。
能够做到城守副将,还是开封的城守副将,陈永福自然不是什么不通情理,不通人情世故的人。
现在河南的局势极为复杂,作为巡抚的李仙凤兵败郑州,甚至被叛军所杀。
而作为河南总兵的王绍禹,则是被兵变所杀,还丢了洛阳。
如今的河南,作为巡按的高名衡实际上接管了河南的政务。
而河南的军务,不出意外的话。
必然将会落到陈望这个平贼将军的身上。
现在陕西、四川、南直隶打得不可开交。
三边总督郑崇俭,带领着陕西的官兵正在追击李自成。
而杨嗣昌则是带领着各镇的营兵,追入了四川,清剿张献忠和罗汝才两部。
北方的辽东也是风起云涌,听说建奴云集重兵,似乎准备再度筹备进攻锦州。
边事危急,战事一触即发,九边的兵马都已经开始被征调了起来,长城沿线已经全部戒严,保定等北方的军镇,也都是风声鹤唳,极为紧张。
如今的河南和周边,除了陈望之外,也再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挑起这个大梁。
只怕是等到开封的捷报传到京师后,朝廷委任陈望主持清剿事务的诏令便会下达。
考虑到日后可能会在陈望的手下听差,陈永福自然是小心翼翼,不敢怠慢。
“陈将军说的不错,陈总兵此战同样也是功勋卓著,功不可没啊,都不谦让。”
高名衡哈哈大笑,顺着陈望的话,也夸赞起了陈永福。
一时间气氛倒也是颇为融洽。
“今日夜深,这里又是府门之前,也不便久留,其余的事情就明日再谈了。”
相互又攀谈了一些时间后,高名衡最先提起告辞的意思。
陈望和陈永福自然不会阻拦,两人站在原地,目送着高名衡进入轿中离开之后,而后才各自上马。
陈永福兵营的驻地在北,陈望的驻地则是在西,两人并不同路,所以也同样在宫门处分别。
之前和高名衡还有陈永福攀谈的时候,其余的文武官员也都是识趣的提前离开。
所以陈望向着军营走去的时候,一路之上都是安宁的一片。
行走在街道之上,唯一能够听到的便只有战马马蹄踏过地面的声响。
骑乘在战马,陈望的身躯伴随着战马的行走而上下起伏。
周王府内的歌舞升平,富丽堂皇,和当初在他在开封城外见到的一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宛如一块大石压在他的心中。
当初在进入北京城的皇宫之时,陈望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作为一个国家的门面,皇宫应当华贵,皇宫也应当壮丽。
不过当初进入皇宫的时候,陈望也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的华贵和壮丽,
当初进入皇宫之时,陈望只感觉紫禁城雾蒙蒙的一片,有些地方甚至年久失修,很多建筑的颜色都不再鲜艳。
所赐的宴席,也都是一些家常的菜肴,颇为朴素。
宫女内官们,很多人的衣服,也都同样深沉,充斥着一股暮气。
足以见财政的困顿,国家的疲敝。
而周王府内,却极尽的奢华,金碧辉煌,一派奢侈糜烂的景象。
这样的景象,恐怕在其他的王府也一样。
不仅仅是王府,明朝的税收之所以与日俱减,越来越少。
还有优待士人的原因,成为秀才便可与免除一部分的税赋,成为举人、进士之后,便有受免除赋税的特权,这是对他们的一种优待。
这也使得很多人刚刚成为举人,便有大量的人前来投靠,将田地寄存在其名下,以此逃避国家的赋税。
明朝中后期,灾难性的税收的原因,除去行政的**之外,就是赡养宗室的负担和对于士人的优待。
这两项使得明朝中后期的税收极具减少,甚至不足以维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行。
一路向前,经过的一个个牌坊,一栋栋雕梁画栋的建筑,都让陈望的心神越发的深沉。
夜色深沉,陈望闭上了双目,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自古得国之正,莫过于汉明。
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若是没有明朝,或许中华的文化真的会就此彻底断掉传承。
燕云十六州失去了数百年的时间,住在当地的人移风易俗,将曾经的一切丢的一干二净。
辛弃疾曾经写过的诗词中有一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佛狸祠,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在打败南朝刘宋军队后建立的行宫,后来被人们称为佛狸祠。
宋文帝刘义隆更是惨败于拓跋焘之手,使得拓跋焘饮马长江,一场浩浩荡荡北伐,却赢得仓皇北顾。
而在之后,当地的人们竟然把以前的侵略者当成神祗一样祭拜,忘却了曾经的国仇家恨。
而哪怕有了明朝,很多文化,很多传承还是在之后的动荡和浩劫之中消弭不见。
服饰不存,衣冠不在,很多时候,后世的人只能从那残破的典籍和壁画之中去摸索,去推演,去想象,将其复原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望感觉到了耳畔开始有了喧哗声,而且正在越来越大。
等到陈望睁开眼睛之时,他已经是身处于军营的营门之前。
周王府内的庆功宴已经结束,但是军营之中的庆功宴还没有结束。
子时已过,从城墙之上下来换防的军卒们才刚刚得到休息的时间。
他们走入军营之中,很快便受到了同伴热切的欢迎,昔日难得一见的酒肉佳肴全都摆放在营地的桌面之上,等着他们肆无忌怛的大快朵颐。
军中不能饮酒,但是这样的庆功宴上,陈望还是决定特准发放一定量的酒水,为宴席助兴。
各部的军将也都卸下往日严肃的神情,脸上都带着笑容,和军卒们一起谈笑着围坐在一起。
“将军!”
在看到了从军营之外走进来的陈望之时,一路上,所有的军卒将校都站起了身来,神色激动的向着陈望行礼致意。
陈望从马上下来,没有拿捏任何的架子,向着一众军卒将校回礼致意。
陈望的记忆力很好,他能够记得很多人的名字的长相。
在经过众人的时候,陈望不时会对有着印象的军将和军卒勉励几句。
陈望这样的举动,自然是换得了一众军将的激动。
身为最普通的军兵,他们几乎从未被自己的主将记得过名字。
陈望不仅记得他们的名字,甚至还记得他们的一些事迹,如何不让众人感激涕零。
一路走到中军帐外,陈望从亲卫的手中拿过了一樽酒杯,将其高举过头,向着一众紧随而来的军卒们示意。
“诸位尽欢,我在周王的宴会上喝的有些多,今日便先行休息了。”
陈望的话语,引得周围一众军兵的大笑,他们也是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酒水,向着陈望示意着。
“将军安康!”
陈望举起酒杯,一口气饮下了杯中的酒水,再度引得了一声声的喝彩。
军中的儿郎,自然欣赏豪迈,他们也同样是饮尽了杯中的酒水,向着他们的将军致以最高的敬意。
帐帘落下,隔开了帐外嘈杂喧嚣的声音。
帐中灯火通明,一众甲士环卫在帐中的各处。
而在大帐的中央,作为游击的高谦,此时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