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料峭,两人一路颠簸穿越一条蜿蜒的山路。从来的第一天,孔锦颐就决定来矿山看看,虽然有一段没那么富足的留学日子,但她总归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这矿山是这座城市的命脉,也是民生百态的缩影。
钟行舟阅历比她足得多,甚至也曾用“陈淮康”这个名字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却也没真的来过这座矿山。巍峨的山矗立着,山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工棚和简陋的设施。寒冷的冬天,矿工们却大多穿着破旧的满是泥尘的衣服。没人会注意到两人的到来,他们正忙碌地在矿井口进进出出,将一车车矿石运往炼厂。
孔锦颐看着不远处工棚里翘着二郎腿假模假样看报纸的洋人军官,又看看麻木的矿工们:“我之前也见过工人搬草药,可比这轻松多了。”
“条件是要好一些,但实际上也并不轻松。”钟行舟道。
“怎么这么说?”
“其实在孔安藤接管大权以来,工人们的待遇才好一些。从前孔宣盛也是极力压榨。”
孔锦颐震惊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因为父亲的行为,而是因为他居然敢直呼孔家人的大名。她一时有些语塞,缓了缓才说:“你其实也不满意他们的做法吗?”
钟行舟或许根本没意识刚才的失语:“待我很好,我也用不着替别人抱不平。这次你倡导的改革成功以后,销量大涨,你父亲和哥哥才优待了他们一些。”
孔锦颐这次没对他提起孔家的事情小题大做,毕竟这是她自己先提出来的。她只是觉得,当今世道,无论身处何地,社会底层的人都难以改变命运,她虽不是上位者,但至少作为锦衣玉食的中上层社会,却只为一己私欲而幼稚出逃。孔宣盛性情无常,说不定还会因为自己的逃跑殃及池鱼。
钟行舟从她的表情猜测出她情绪的变化,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声声,还是不要在这里待太久了。”
“嗯。咱们带的衣服呢?分给他们吧。”
“周围有人盯着他们,现在即使他们拿了,很有可能也会被贪污掉。”钟行舟指指雪地上的脚印,“这里有路和汤渍,前面应该有临时铺面,咱们往前走走看?”
两人沿着小路继续前行。只见路边到处都是废弃的矿坑和堆积如山的矿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
“他们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是这是一份很可观的糊口的营生了,没办法。”
“我总以为我离开家就能自由,但离开家我连这样靠体力和性命拼的营生都做不来。”
钟行舟也不知该劝说她回去还是应该留下,又或是去新的地方。他不想欺骗自己的心,也不想她为难,默默跟在她旁边。
“你觉得我能做点什么呢?”
“心安理得地接受富贵身份,但也别用上位者的心态普度众生。”
“那我还是应该变成孔小姐,才能帮他们对吗?”
“有的人有心无力,有的人有力无心。你既然有心有力,何乐而不为?”
临时铺面的老板是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卖一些简单的吃食,米粥包子等等。此时并非饭点,人并不多。见两人进门,老妇人很热情地招待着。她的小孙女五六岁左右,跟在奶奶身后拍手道:“欢迎欢迎。”
如果不是为了生计考虑,没有谁会让妇孺在这冰天雪地里苦苦坚守。
好在根据老妇人所说,这里人多,工人做的都是体力活,饭量很大。他们薄利多销,也能勉强跟得上卧病在床的丈夫每周的草药钱。
孔锦颐和钟行舟对视了一眼,虽没声张,但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
老妇人笑眯眯的,很是面善,听到两人的来意,二话不说端来两碗小米粥,还说起了矿工的故事。她的乡音淳朴,故事却讲得绘声绘色:
民国二十二年,镇上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在煤矿的最深处发现了一条新的矿脉,里面可能藏有珍贵的矿石,这对于极度贫困的小镇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转机。尽管隐藏着巨大的危险,还是有很多零经验的农民毅然决然加入了下矿的队伍。其中有一个叫赵大山的,妻子重病早亡,女儿年幼。他自然知道下矿意味着什么,但他更清楚,如果能找到那些矿石,就能让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
于是,赵大山毅然决然地加入了探险的队伍,带着简陋的工具。矿井中,黑暗如墨,空气稀薄,但赵大山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了女儿,他必须坚持下去。
经过数日的艰难探索,赵大山终于找到了那条传说中的矿脉。一行人松了口气,但就在他准备采集时矿井突然发生了坍塌,将他困在了里面。在那绝望的时刻,赵大山没有放弃,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块最大的矿石紧紧握在手中,那是他留给女儿的最后希望。
几天后,当救援队找到赵大山时,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他的手中,那块矿石还发着光。
“那他的女儿后来如何了?”孔锦颐已经完全入戏。
老妇人看着在后桌玩耍的小女孩,一切尽在不言中。
“矿石没有交到你们手上?”钟行舟问。
老妇人讲完这个故事,眼眶已湿润:“所以我要坚守在这里,总有一天能讨个说法。”
孔锦颐和钟行舟对视一眼,尽管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清楚,恐怕她的儿子只能白白牺牲了。
听得出来,她不止一次讲过这个故事。
这顿简陋的午饭吃得两个人很沉默,从孔锦颐的言行不难看出,她很想帮他们的,但从现实情况出发,她一切的财富来自孔家。如果不回孔家,如果没有钟行舟,等她身上所有的家当变卖完,她也离流落街头不远了。
孔锦颐从包裹里选出几件适合这一老一少的衣服,亲手给小女孩换上一件棉衣,然后麻烦老妇人将剩下的棉衣分发给前来休息的矿工。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钟行舟从怀里拿出两张银票,“不是很贵重,您收下。”
“不行不行,我们要的不是这种说法。”她果然不要。
孔锦颐承诺给她们一份不用风吹日晒的营生,但她要以什么身份开口呢?
没想到,钟行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将银票上放着的一枚标有“康”的徽章正面朝上:“您拿着这个去报官,说陈淮康让您来的,有需要尽管说。”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康”徽章是什么,但完全相信眼前这位救命恩人,慌慌张张就要跪下——
“别。”钟行舟扶住她,“这过期船票是否能混上船还是两说,略尽绵薄之力。”
孔锦颐盯着徽章打量几番。
“时间不早了,您这边快要忙起来,我们先走了,再会。”
钟行舟拉着扔在迟钝状态的孔锦颐朝外走,刚走出临时小棚,孔锦颐忽然挣脱他的手直冲冲往前走,他连忙追上去,也不作解释。
“陈淮康究竟是什么人?”她尽量压抑着语气里的愤怒和不解。
他像是早就预料她会问这种问题,或者说他早就期待着她会等待他揭晓答案,但还是问:“之前不是不想知道吗?”
“那我换个问题,钟行舟到底是什么人?”
孔锦颐站住,撞到钟行舟身上,索性回过头看着她。
“……之前不是也不想知道吗?”
“现在想知道了。”
钟行舟拉住她向后摆动的胳膊,轻轻拉入自己怀里:“别走这么快,小心呛风。”
孔锦颐低头不语,头靠在他胸膛。
“因为你想回望城了,所以想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
“没关系,我想告诉你。”
他拉起她倔强的握成拳头的手,轻轻小啄了一口,只消一个轻轻的吻,她拳上的冰霜便全然融化。
孔锦颐抬起头:“哪怕你告诉我你是通缉犯我也可以试着听听,但你告诉我实话好吗?我只想听实话。”
他和她说过太多假话,太多违心的话,和更多实话,更多心里话。
“我们回去说,好吗?”钟行舟偏过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和冻红的脸颊,“我和你说实话。”
“嗯,回家说。”
家不知还能存在几天,但至少现在还称得上是家。
孔锦颐点点头,脸在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很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狗。
此时此刻,她是如此依恋,如此信赖他,好像可以完全把自己交给他。无论过去和未来,至少现在,她享受和他在一起的瞬间。
钟行舟不忍心地僵了僵手,忽然改口道:“声声……我尽量告诉你实话。”
孔锦颐一愣,立刻站直身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有这么多考量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有我很多的不得已。”
“你只把我当小孩,所以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坦白吗?”
“谁也不能做到和另一个完全坦白。”
“我可以啊!”
连孔锦颐自己也没想到她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变成了那个不自由的放风筝的人。
“声声。”钟行舟牵起她承诺道,“过去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要埋怨曾经的我做过什么。”
孔锦颐甩开他的手,腾腾腾向前走——
“回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