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是,当事人华裕烧伤明显,但神智依旧清醒。但越是清醒,就越让他苦恼。纵使平时他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但遭遇这种事,哪怕是见到自幼交好的姐妹俩,他也很难调控自己低落的情绪。
“抱歉,我现在连强颜欢笑都很难做到。”
锦菱的心疼溢于言表,但是又怕说错话,很多想问的不知从何问起,最后还是孔锦颐先替妹妹开口:“现在伤口感觉怎么样?”
“还好。”华裕指指椅子,示意两人坐下说话
“那你是被谁救出来的?”锦菱问,“是小舟哥哥吗?”
虽然很不愿意回忆昨晚的场景,华裕还是答道:“嗯。麻烦先帮我向他道谢,等我出院了我再当面致谢。”
“这里环境很好,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这是当然,因为警察直接把他送来了教会医院,白床单白窗帘,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设备先进,工具崭新,中医的末日或许真的要来了。
华裕摇摇头,道:“现在望城都流传,三件时髦事,看电影跳洋舞骂中医……哈哈,真的很讽刺。”
孔锦颐看出了华裕的心烦,劝慰道:“沉哥哥不必悲观,很多老百姓消费不起西医。今天华家中医馆门口还是络绎不绝,老一辈的人还是很看重这些传统,不吃洋鬼子那一套。”
“对呀!”锦菱也劝道,“很多年轻人也只是图新鲜,这种情况很快就好转了……等我们国家强大起来,让那些金发碧眼的也来排队采中药。”
这是后话,对现在的华裕来说,更是梦话。
“络绎不绝?不过是跑着跳着来看笑话。”
见华裕心事重重的样子,孔锦颐便叫锦菱先去打壶水来,然后拆开桂芳斋的点心,递到钟行舟面前:“钟管家带回来的,锦菱也觉得好吃,今早特意又排队去买,是你爱吃的莲叶羹。”
华裕勉强笑了一下接过:“谢谢你们的好心。锦菱如何?昨晚睡的还好吗?”
“无恙,她只是记挂你。”
孔锦颐顺手拿过苹果给他削,余光中注意到过于安静的隔壁床位,又起身将隔帘拉上:“早晨有人来看过你了?还送了这些个水果。”
“店铺的伙计。”
“我听说是督军府那边……还有警察局也有去救火?”
华裕摇头:“当时把锦菱送出去以后,再回来我已体力不支。本以为会葬身火海,直到看到钟管家,他真是救了我一命。后来我晕倒了,大约是他将我背出来的。到了医院……只剩下几个军官和警察了。钟管家现在怎么样?”
虽然他也有些小伤,不过并不重要。今天早晨,他依旧早早不见人影,应该没什么大碍。孔锦颐如实说明,顺便劝慰他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那他身手还真不错,背着我在火场里走了很长一段路居然没有大碍。”华裕感叹道,“孔叔叔真是请了个好管家。”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智力和武力,钟行舟肯定算是智力那一卦的,可是为什么一个留洋的管家,身手还会这么好?况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另一点值得怀疑的是,对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包括为什么晚回来这么久和晚回来做了什么,钟行舟并未作出任何解释,自己昨晚也没有太多考虑。
如此想来,还是有些奇怪的。
不过不能糊里糊涂再冤枉他一次了。
见孔锦颐有些疑惑,华裕补充说:“嗯对了,昨晚我昏迷了好久一阵。钟管家背起我的时候我还是清醒的,因为和他不是很熟,我还确定了他是谁,他说是孔府的管家。后来我不记得了,再醒就是在这里了。”
“那看来确实是他救了你。”孔锦颐有些犹豫不决,“其实昨晚钟……”
孔锦颐并未说完,就看到华裕摆了个手势暗示她凑近说话。
“声声妹妹,关于这场火灾,我有些疑虑。不瞒你说,我怀疑这是人为。”
听到“人为”二字,孔锦颐警惕地回头确认锦菱有没有回来,因为她和华裕想法一致,谁也不想让锦菱卷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其实我也有些疑虑,当时我在前街一条很深的巷子里,但是药仓着火的消息很快就闹的人尽皆知。有些奇怪的是,我从前街跑到药王谷大概要二十分钟。望火楼离药仓这样近,明明很快就能看到火势,但当我跑近的时候才听到有人在上面敲锣。”孔锦颐低声说,“着火的消息散布得如此快,但是望火楼发布救火的信号却如此滞后,这难道不蹊跷吗?”
华裕拍了下床,恍然大悟:“我就说有问题。昨晚我还疑惑,怎么我一人受伤会出动那么多警察和军官。”
“小心点隔墙有耳。”孔锦颐轻轻抬头瞟了眼临床的病人,“小裕哥哥你还发现什么不对吗?”
“我把锦菱送回去之后,遇到了我家的几个伙计,他们在逃跑,但是我又跑了很长一段路程之后才发现了逃生的大部队。他们怎么会先于别人这么久就开始逃跑了呢?现在想想他们当时看到我的表情,确实有点做贼心虚。”
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孔锦颐点点头:“他们是谁?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穿着绣有医馆标志的制服,但是我们家伙计很多,我不能都记住。”
“没关系,只要人活着,肯定找得到。”
感觉有些苗头了,华裕气色恢复了一些:“等我出院了,我一定要去查清楚。”
孔锦颐摇摇头:“不行,要尽快查。你住院这几天足够让他们把后续工作做好,到时候你空口无凭,肯定四处碰壁。”
“那你觉得他们是什么目的?”
这种事孔锦颐也说不准,只是推测:“首先,排除是针对你本人。因为我也是偶然提到了药王谷,你才和锦菱去的,而且用这种方式杀人还不如直接拿刀拿枪直接。叔叔阿姨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你是清楚的,我父母很本分,宁可亏本也不会做丧良心的事情。”华裕回答,“所以,我想用这样狠的方式来对付我们家,一定是想整垮华家,不是我父母和我。现在正是五大家开会的时候,所以我猜测是同行。”
孔家和华家正是同行,孔锦颐思忖片刻,才说:“如果我不需要避嫌的话,我可以帮你。”
“避什么嫌呀?”锦菱端着水壶走进来,“接水的人好多哦。”
华裕咳了一声,笑道:“没什么,本来我不住这件病房的,但是有个洋鬼子丢了东西,我为了避嫌被安排换到了这里。”
孔锦颐注意到临床的人听到这话时往这边瞧了一眼,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这人不打量说谎的华裕,而是打量自己。
孔锦颐镇静地和他眼神对视,他并不是刀疤脸。
许是被盯得有些发毛,那人冲她笑了下,然后抬手将帘子拉到尽头,完全隔绝开两个床位。
听到这个解释,锦菱立刻说道:“小裕哥哥怎么会偷东西呢?真是好笑。”
“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搬出来比较好。”
锦菱点点头:“那也是哦,省得在那些人面前受气。小裕哥哥,你得多休息才行,千万别劳心费神了。”
华裕向孔锦颐使了个眼色,正色道:“我一会要换药了,你们在这里也许不方便。等我好些了去府里找你们,可好?”
见状,孔锦颐牵着锦菱往外走,叮嘱他多休息。
“小裕哥哥再见!”
“路上小心。”
见姐妹两人走出病房,华裕终于松了口气。伤口隐隐作痛,心更是被火灾揪得紧。想起昨晚的一幕幕,他心如刀割。他蒙着被子咬紧后牙,眼泪扑簌簌耳地落下来,打湿枕巾。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蒙住头不久,隔壁床的男人换上便服,将枪别在腰间,身手矫捷地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完全不像是有伤有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