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这场不长久的秋季暴雨下了一整天,又足足阴了两天,到第三天清晨才放晴。
前两天因为雨季而影响行程的孔宣盛要趁着谈起好些尽快出发。即使三五天前他刚刚有惊无险地解决了反中医风波,但紧接着他又要去涞城开今年的税供会议。
孔家家眷站在大门前依次排开送行,孔锦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最前面,因为座谈会被忽略的事情,她和父亲有些芥蒂,对他成见不小。她也很意外的发现,让父亲头疼数年的纳税一事现在好像没有那么棘手——这次他整个人看起来放松不少,眉目舒展。
孔锦颐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声张,一边听着妹妹和小方的闲聊,一边盯着隔着车窗听老爷下达命令的钟行舟,他俯身,态度很恭敬,和平常一样挑不出什么毛病。
上次雨中之后,他一如往常,既不谄媚也不回避。不过,大概是因为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脆弱,孔锦颐对他的防备只多不少。
察觉到两人的交谈快要结束,孔锦颐适时别过目光,摆出一张笑脸加入小方和妹妹的对话。
听小方闲聊,钟行舟短短一月就帮孔宣盛处理了不少难题,结合时间来想,大概是赋税一事。不过,既然钟行舟对这事的贡献最大,为何不带他去?阿顺叔虽然知根知底,但是目不识丁,应该很难帮上孔宣盛什么忙。
由此看来,父亲对这个人还是有提防和戒心的。
从小孔锦颐就知道父亲是个从不会让别人猜透他心思的人,绝对算得上老谋深算。作为一个商人,能将衰落近三代的孔氏振兴起来,孔宣盛的心智和城府绝非一般人。只是她一直乖乖扮演着笼子里的金丝雀,在父亲可接受的范围内消费着他对自己和母亲的愧疚。
“姐姐,放学后小裕哥哥接我去药王谷。”锦菱开心地坐在车里,“今晚父亲不回来,锦菱是不是可以晚点回来?”
孔锦颐知道她的心思:“晚点可以,但是不许在华家吃晚饭。我们锦菱也是大姑娘了。”
锦菱眨眨眼:“放心好啦姐姐!”
“姐姐下午去前街,给你带桂芳斋的糕点。”
前街是望城城北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孔家在这里也有一间规模较大的药铺。能让这条街道发展几百年还能保持繁荣的,靠的不光是底蕴和商品,还有与时俱进的新鲜玩意。比如被渡轮运来的大量又平价的西洋物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条街中的一条暗巷里有被公家默许的鸦片馆和水烟店。
孔锦颐最近几天怏怏不乐,做什么都有些提不起兴趣。最近流行几个好友一起去棋牌室打麻将放松,或者去城南歌舞厅跳舞。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在不被允许的情况下去了这种地方,古板传统的杜莲英会是什么态度。
况且她没什么朋友,也不会打麻将,路过棋牌室的时候想也没想就走过去了。
她漫无目的地路过孔家药铺,无意间向铺子里望了望。本以为还是像往常一样看到抓药的伙计或者买药的顾,结果闯入视线里的却是钟管家。
他还真是神出鬼没。
虽然他有说过管家的管理范围很大,但是这样一个自己不完全放心的人出现在自己家里的店铺中,孔锦颐还是本能地起了戒心。她没有声张,默默走过去,遇到一个脸生的小伙计,他看到自己怔了下,然后道:“噢,您来了。”
伙计的表情可不像语气那么殷切,颇有种皮笑肉不笑的讽刺感。话落,他继续喝旁边人闲聊起来,他昨晚打麻将又输了个底儿掉。
孔锦颐知道,这是因为他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因为毕竟自己女儿身,从前又有过婚约,自然不比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孔安蒙。
她板起脸:“你是新来的吧?你问问你师傅,三年前要是敢这种态度和我说话,是什么结果?”
小伙计一愣,店铺里另一个面熟的伙计立刻放下手里的账本满脸笑意地小步跑过来,正要说话,他身旁的钟行舟却又浇了一桶油:“怎么和大小姐说话呢?你这样的态度,告到老爷那里,你输的可就不是麻将牌了。”
孔锦颐双手环胸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钟行舟教训下人,还挺有模有样的。
“别,钟管家,我们也不容易。”他立刻认怂,向孔锦颐求救,“大小姐,我下次肯定注意,再也不敢怠慢了。您千万别告诉老爷呀。”
“罢了钟管家,称呼是小问题。”她本来也没想怎么样。
小伙计见孔锦颐不怪罪,连忙道谢:“是,大小姐说得对,是,谢谢大小姐。”
一口一个“大小姐”,听得孔锦颐很头疼,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警告他就此打住,朝钟行舟抬了抬手:“钟管家,借一步说话。”
钟行舟乖乖和她到了街上,孔锦颐问道:“你怎么出现在这?”
“管家负责所有工作的统筹,视察店铺的日常是职责之一。”
其实刚才孔锦颐看到他正在和伙计要账本,他不提,她也并不戳破。
“难得看大小姐不穿洋装。”
孔锦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蓝白倒大袖学生装,哦了一声解释道:“穿给他看的罢了,现在他走了,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从前也是不太在穿上花心思。
“钟某倒觉得比洋裙好看,优雅清新。”
孔锦颐难以置信地又看了眼稍显朴素的棉麻衣料:“你确定吗?”
“钟某从不说谎。”
此话一出,孔锦颐没忍住扑哧一笑:“这话小方素玉他们说都比你有说服力。”
钟行舟轻轻笑笑:“大小姐说了算。”
孔锦颐拉过他垂挂在胸前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还早,你现在要回家吗?”
“再过一个小时我会回府的。”
回府和回家确实不同,孔府的牢笼,对钟行舟来说是工作场所,对她来说却是家。
“那这个小时呢?”
钟行舟心领神会:“大小姐有什么指示?”
此言一出,孔锦颐露出一个狡黠的坏笑,叉腰道:“本小姐心情不好,要去采购。”
“您吩咐。”
这一指示一吩咐,孔锦颐携钟行舟在前街转了个遍,从洋装店到饰品店,从书店到花店,孔锦颐见到合眼缘的就收入囊中,而钟行舟在其中起到一个拉车老牛的作用。
“辛苦了,钟管家。”孔锦颐站在帽子店的柜台前,指着挑挑拣拣的五只帽子,“这些我都要。”
钟行舟拿出十几个铜板在柜台上一字排开。
算是个称职的管家。
孔锦颐折磨他做苦力,看到他为难而强行忍耐的表情觉得出气,心情大好。从花束里采下一小簇满天星,一边插在他西装的口袋一边主动问起他的过往:“你在英国学做管家时,也会先帮忙主人家垫付吗?”
“一般都是店家记账,周末统一结算。”
其实孔锦颐对英国管家制度并不感兴趣,只想知道他是否可以对答如流。
“这是?”他指了指胸前的满天星。
“Mylittletipforyou.”
钟行舟礼貌地笑了一下:“无功不受禄。”
无功?孔锦颐眼睛看了一圈四周的店铺,忽然计上心头:“好吧,也别让你觉得白拿小费。现在我有点饿了,想在桂芳斋买些糕点。”
“好的。”他点点头,“麻烦大小姐您带路。”
她略带狡黠地背着手说:“松子穰、玫瑰糕、莲叶羹、草薷饮、上海松糕、糖蒸酥酪,梨花糖蒸栗粉糕、珍珠翡翠汤圆……”
看着他从淡定从容变的越来越困惑的表情,孔锦颐得逞地勾唇笑笑,却又很快恢复云淡风轻,道:“就先这些吧,劳烦你帮我去买些回来。”
不知道有没有消化这些糕点的名字,总之他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常:“那声声小姐您……”
“我要去办私事。”孔锦颐的语气严肃认真。
明明就还是个孩子,还一本正经地说要去“办私事”,联想到刚才故意捉弄自己的行为,钟行舟心里暗暗笑一声。
“好,那您在私事处理完后,尽快回府。”
“当然,我还要检查留给你的作业。”
也许是“作业”让他想到了本应放学的锦菱:“……说起来,今天二小姐为什么没有和您一起?”
“她放学和朋友去玩了。”
钟行舟顿了下:“是哪家的小姐?”
“不是小姐,是华家少爷。”
“是这样啊。”他摸出马甲口袋上缀着的怀表看了一眼,“那再过一会我派车去接二小姐。”
“不必,她在药王谷,吃晚饭前肯定就回来了。”
钟管家语气沉了沉:“如果吃晚饭前没回来,钟某派人去接她。”
“好吧,麻烦你了。”
孔锦颐这才发现钟行舟今天穿了一件咖啡色的西装,同色条纹马甲,他腰背挺拔,气质很是出众,还真像是个少爷。
见钟行舟愣在原地不动,孔锦颐道:“桂芳斋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打烊了。”
一经提醒,钟行舟立刻礼貌告别,行色匆匆朝着孔锦颐手指的方向走去。
他走远了,孔锦颐的阴霾也消散了不少。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她准备去巷子里喝茶。出国前她常来,那时候以茶缘轩为据点,她总能和那些“狐朋狗友”谈天谈地,潇洒恣意。万幸的是人去楼未空,旧址新店,不知味道是否如一。
这茶缘轩并非粉砖黛瓦、古香古色,而是再平常不过的装修。茶多半是底层百姓,拎着鸟笼听评书的大爷,忙里偷闲的苦力,脖子上还挂着汗的黄包车夫……这样的茶馆自然不比父亲常去的那些,但更有烟火气。
孔锦颐手肘撑着桌面,手指无聊地点着桌面,闭眼听着旁桌人的闲聊和隔壁棋牌室的声音,渐渐地,她有点困了。
直到巷子里突如其来的骚乱将孔锦颐吵醒——
“华、华家这次要垮台了!”
“着火啦!”
“一起去看看?有人想一起去看看热闹吗?”
“漫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