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丑时。
聚缘楼门前,高挂的灯笼下,掌柜的双手笼袖,笑意盈盈。
前方的街巷内,一红发少年人疾步而来,正是解决萧黎后归来的柳风。
“客官回来了,老拙恭候多时。”老掌柜见柳风过来,连忙伸手往里面引。
“烧好的热水已送到客官房内,伺候沐浴的丫头就在里面,客官沐浴后可好生歇息。”
柳风与老掌柜擦肩而过,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此人。
嗅到少年人一身浓郁的血腥味,老掌柜脸上的笑容愈发和善。
“掌柜的,我拆你半面墙,可需我赔银子?”柳风忽然发问。
老掌柜连连摆手,笑道:“无需客官付钱,客官住到老拙店里,等萧家的人送到大狱,老拙身后的东家也能得到分红。”
“算下来,是聚缘楼沾了客官的光。”
柳风点点头,有些明白了这座府城里的规矩。
他干掉萧家最强的两仪境圆满,连带与萧家亲近的木真人也已丧命,萧家一垮,族人尽成买卖的货物,相关之人皆可分红。
多年下来,此府城内各帮派、各家族与官府纠缠不清,好处如何分,恐怕是早已安排得明明白白。
来到聚缘楼三楼,等柳风走进客房内时,破开的墙壁已被人砌好。
除了柳罗和孔慧,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五人悉数在场。
算在他自己,房内八人,除了青菲还是一境圆满外,其余七人的实力皆为二境。
乔贝这个小半妖一气境圆满,实力却是二境初期。
房间左侧,多出一面遮挡之用的画屏,屏后的大澡盆内有阵阵水汽腾起。
“大当家的。”
“见过大当家。”慧远、乔贝等人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奴家担心那小丫头不懂事,叫她先走了,由奴家来伺候当家的。”青滢立身澡盆边,向柳风招了招手。
柳风面色却是一沉,察觉到打探消息的五人眼神有些闪躲。
五人外出打探,许是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且多少猜测到他和赤月教之间的牵扯。
沉着脸来到画屏后,柳风随手扯去自己的衣衫,跨入澡盆内。
“哗哗……”一双柔夷落在他的双肩上,为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柳罗双拳紧握,有了不好的预感,沉声道:“你们五人外出,可有探明赤月教血祭之事?”
青菲难得地没有吭声,眼神闪烁。
“你们不敢说,我来说。”乔贝砸吧砸吧嘴,张嘴间尖牙上鲜红一片,显然是刚吃过血食。
她自幼与精怪混在一起,人性不多,凶悍如野兽。
“大当家的,赤月教与妖泽的蛇妖争抢一处宝地,传言是块天然阵势,可聚拢灵气,因而里面生出的灵物特别多。”
“当家的要找的血祭之地,就在那处宝地深处。”
“赤月教头一批人没能斗过蛇妖,死了好些人,后来有位护法借血祭破入三境……”
客房内,仅有乔贝的声音幽幽传开,整件事的雏形随之呈现了出来。
只是他们五人外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具体情况,并不是太明了。
传言,赤月教血祭,是为了让教中强者破境。
而据传言来看,宝地前不久暴露出来,被赤月教和诸多蛇妖打坏了天然阵势,其内灵药、灵浆、灵晶,及各种药材也被分抢了大半。
蛇妖一族拿了大头,似乎还拿了宝地内孕育出的某珍奇灵物。
赤月教一护法破境后,照样不是对手,因此后续又有大批教众赶到。
双方主力一逃一追,大半个月前,离开了南山府一带。
而宝地内的好处虽还有些,但所余不多,仅有少数蛇妖一族的精怪,与部分赤月教之人还藏身在深处相互厮杀。
随着乔贝娓娓道来,柳罗双瞳变得猩红,周身涌现浓烈的血气。
依这些消息来看,赤月教此次死了不少教众,有死在蛇妖一族手里的,也有被血祭的。
以柳罗过去的弟子身份来看,爹娘作为教众跟去,活下来的机会连两成都不到。
如无教中护法,亦或弟子插手,普通教众如任人挑选的牲口,死活全看运气。
待到乔贝说完,柳罗急声确认道:“赤月教主力不在南山府一带?”
“传言是主力不在,只留有部分人手在宝地深处。”乔贝看着柳罗一身浓郁的血气,心知柳罗肯定是大补过头了,嘴角不自觉地沁出涎水。
以她的手段,柳罗才破入二境,她有把握吃掉这位二当家的,可惜只能想想罢了。
画屏后方,柳风语气平静道:“先过去一趟,不管爹娘在与不在,留下的赤月教之人身上总有些有用消息。”
“还有血祭之地,须进入宝地深处寻到具体位置,里面……”
他担心的是爹娘有可能已成了众祭品其中之一,只是后面的半句话,他实难说出口来。
如今被邪物污染,他内心邪念、杀性,日渐深厚。
而弟弟柳罗,与爹娘,正是其执念,有此执念,他还能勉强克制自身。
若爹娘出了事,日后柳罗将成为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知自己到底会沉沦到哪一步。
澡盆前,青滢身子一颤,看着面前的少年人背影,内心不禁惊惧。
她察觉到骇然的气息自柳风身上传开,大当家的语气平静,可内心必然远非如此。
作为半妖,她与明释那秃驴也就搭伙过日子,感情自是没多少,因此难以理解柳风一家多年漂泊之中,那份极深的亲情羁绊。
“这般小的年纪,被逼到如此地步,这世道……”青滢内心感叹一声。
柳风的年纪才不过她的一半,也就比她女儿大上两岁,在她眼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富贵人家,如大当家这般年纪的少年郎,还在享受大好年华。
而大当家的已是个杀人不眨眼,屠戮他人的中邪之人,且实力强悍。
客房内,除了柳罗外,其余几人面色不一。
听到柳风口中所说的“爹娘”二字,他们至此才明白大当家的此行目的,却是难以理解罢了。
毕竟他们几人,除了青菲的老娘还活着,其余人要么压根没见过爹娘,要么儿时就已是父母双亡。
见大当家的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客房内随之陷入沉寂。
一夜过去,次日的清晨。
朝霞下,一连九辆囚车当街驶过,车上的囚笼内,一个个大活人如牲畜般挤在一起。
囚车两旁,两排军士约莫百人,俱是面带喜色。
昨夜刘、陈二家,合力端掉了萧家,杀完、抢完,他们还能捞到这九十多人,也算是大丰收。
“我等奉命带罪犯入狱,统统滚开,别挡道。”为首的校尉挥鞭大喝,驱散拥在街上的路人。
此时天色尚早,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动手的动静太大,眼下许多人都赶出来凑热闹,其中好些就是过去被萧家残害过的人。
“萧家之人,伱们也有今日。”
“他萧家老二,杀我一家十七口人,这回是遭了报应啊。”
“我娘子就是被萧家少爷占去的,半月后的买卖,老子定要买他萧家一位小姐……”街道两旁,一张张面孔上,尽是戾气和仇恨。
这一行军士押送所谓的罪犯回官府时,一队身着捕快衣衫之人,抬着两箱好药赶到了聚缘楼。
一行九人,带头的马姓捕头为二境后期武夫,他们进入酒楼,径直来到三楼的某间客房前。
马姓捕头敲了敲门,客气道:“义士可在?昨夜义士为民除害,我们奉命为义士送来官府奖赏。”
客房内,八人盘坐,各自修行。
“义士?”八人无论心情好坏,皆不禁神色古怪。
柳风昨夜所为竟成了义士义举?而所谓的官府奖赏是假,实则多半是杀人抄家的分红。
孔慧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浓烈的药香味,当先站起身来。
身为药蛊门弟子,她熟悉各类药物的药性,单凭药香,她就辨出了其中好些是大补药物,且是对蛊师有用的好药,大可直接拿来养蛊。
“当家的,我去开门。”见柳风点头,孔慧难掩喜色地走向屋门。
房门大开,九人看到屋内的八人后,很快齐齐将目光转向了柳风。
沽州府城再如何混乱,不得不说,还是官府的势力最大,柳风的画像早就在官府内传开。
“这些为民除害的奖赏,还望义士收下。”马姓捕快上下打量一眼柳风。
若不是昨夜那场追杀,他还真难以将这个清秀少年人,与那身着邪骨的恐怖身影联系在一起。
柳风扫了眼笑容满面的九名官府之人,冷淡地点点头,开门见山道:“几位若是有事,不妨直说,有用得到柳某的地方,柳某不会推辞。”
他自不是愚蠢之人,倘若他没有利用价值,对方根本无需送他好处,无非是钓鱼先撒鱼饵罢了。
说是不会推辞,但只是客气话,推辞与否,还得看利益是否一致。
马姓捕头笑容不变,挥手示意属下放下两箱药材,这才开口。
“那兄弟我便直说了,本府师爷托我给义士带个信。”
“妖泽外围的蛇妖为祸已久,本府两日后将出兵围剿蛇妖,义士实力不凡,还望义士到时候助三位斩妖校尉斩首二境蛇妖,上头自有赏赐。”
这边的八人闻言,心中了然。
官府围剿蛇妖,名义上是为民除去妖祸,事实还是去那处宝地捞好处。
蛇妖主力被赤月教追杀,离开了老窝,留下的蛇妖并不多。
眼下前去围绕蛇妖,大可将其给老窝给端掉,还能顺带扫荡了宝地内最后的灵物。
“此事柳某应下,两日后通知一声即可。”柳风稍一沉吟,应道。
他们正要去闯那处宝地,随官府大队人马杀过去,倒是方便了不少。
解决掉蛇妖后,妖身精血还可用来供养王蛊之卵。
“如此说定,这枚令牌是分与义士的,方便联络。”马姓捕头说着,递出一面写有“山”字的令牌。
青滢与青菲娘俩抬眼看去,目光落在令牌的阵纹上,心知此物应该官府的传音法器。
待柳风接过令牌,九人并无寒暄的意思,拱手告辞而去。
……
不知不觉,已是四月天。
远在歧州,宝丰县百里外的虫谷。
春暖开时节,谷内野灿灿。
这一日,虫谷一百余名蛊童早早起床,聚集向蛊窟前。
不出意外,他们便是虫谷最后一批蛊童。
此次进入蛊窟,能活着出来之人将有望成为蛊师,跟随谷主一起前往绝门。
自此以后,再无虫谷蛊师,只有绝门弟子。
山壁下,一面容秀美的少女眼神麻木,呆站在一座坟包前。
“香儿妹妹,我若能活下去,日后会回来看望你。”此貌美少女,正是冷秋月。
两个月过去,有灵药补益,她虚弱的体魄恢复了过来,且体内生机旺盛。
而她面前的坟包内,所埋葬的则是李香儿,这个可怜人儿终究是没能撑过来。
在坟前放下一束野,冷秋月转身而去,直奔蛊窟。
远远看去,蛊窟前百余蛊童已聚集了大半。
人群前方有数道身影,其中一女神色冷酷,容颜妖艳,一袭大红宽袍猩红如血。
比之两个月前,这位虫谷小姐陆瑶俨然气质大变,再无过去矫作的半点柔媚之态。
经历了柳风的叛逃后,陆瑶似是对红衣着迷上了。
虫谷蛊童每日所见,小姐必是一身红衣。
美则美矣,但这位虫谷小姐在蛊童们眼中,却是与红衣厉鬼无异。
两个月下来,虫谷隔三差五就得死人,倒不是死于养蛊,而是死在陆瑶手中。
冷秋月赶到时,蛊童齐聚,四名蛊仆合力推开蛊窟前的大石。
“你等还愣着作甚?速速入内。”
随着一名蛊仆的声音落下,包括冷秋月在内,幸存到今时今日的蛊童,悉数鱼贯进蛊窟内。
百余身影没入其中,大石随即重新合上。
蛊窟前,陆瑶身侧,一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的青年衣袍招展,神态从容。
此人身后有一蒙面药奴,周身真气浑厚骇人,竟是一具三品药奴。
高大青年看向陆瑶,淡笑道:“挑选蛊师之事交与陶师弟便可,师妹早些随师兄前往沽州镜湖。”
“我们落后一个月过去,虽说少了些机缘,但可避过头几波的蛊师残杀。”
他想到了近日得到的消息,嘴角忽地扯起笑意。
“另外沽江边的黄栌县传来消息,那欺骗师妹的贼子已沦为疯魔……待师兄遇到此子,必会帮师妹泄去心头之恨。”
“我恨不能喝他的血,有孟师兄这话,不管能否遇到他,师妹先行谢过。”陆瑶冷艳的面容上,蓦地浮现扭曲笑容。
“师妹客气了,陆师伯回门后当是绝门二长老,这点小忙我作为少门主,自当要帮。”
话到此处,孟星魂嘴角笑意愈发冷冽。
陆师伯将女儿陆瑶许给他,说是回门后与他婚配,可来此见面之下,他一眼看出此女是个破烂货。
虽说是为了拉拢陆槐而联姻,但此等丢人之事,他必要找那名为柳风的小杂碎算算账。
此行前去沽州,遇不到还罢,算那人走运,倘若遇到,必要叫其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