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聚缘楼后巷。
沿着这条巷道往左,屋子挤挤挨挨,约莫五十丈外,是一家不大的勾栏。
里面的姑娘姿色平平,落到这条后巷内做生意,自比不过青楼内的貌美姑娘。
此时,一名浓妆老妇依在门口,挂上了谢客的木牌。
她回到院内,正房、偏房内,共十四姑娘,无不噤若寒蝉。
“今晚不用你们受累,还不去歇息。”
浓妆老妇向姑娘们敷衍一句,来到了厨屋门前。
屋内,一华服、一道袍,两名壮年男子盘坐在内。
“萧爷,还有这位真人,二位大可放心,今夜保管不会有人来打扰。”浓妆老妇满脸谄笑,一只手摊在身前,摇了又摇。
“拿了钱,滚远些。”华服男子名为萧黎,他神色嫌恶地抛出一袋银子。
“萧爷客气了,老媪这就滚。”
浓妆老妇接过钱袋,笑得老脸都皱成了一团,一歪一扭地走向了正屋。
见老太婆走远了些,这位萧家二境圆满道修,侧目向身旁的木真人。
“木兄,如何了?”
“贫道的邪物克制复眼,再等上半个时辰,必能废去他的复眼,到时候再出手不迟。”木真人面容枯槁如树皮,开口间语气笃定。
“还要等半个时辰?依我看来大可不必,他那五名同伙正好外出,里面加起来就三人,不如趁早下手。”
萧黎眼神中煞气腾腾,那人白日杀他萧家六人,其中就包括一名嫡系族人。
族内死几个人不打紧,关键是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无异于打他萧家的脸。
不叫那一行人死无全尸,他萧家日后颜面何存!
“萧兄,稍安勿……”
木真人神色平静,嘴里的话陡然一顿,目光转向屋外。
正屋门前,方才还在清点银子的老妇,眼下倒在了地上,口里白沫子直冒。
几间偏方内,灯盏还亮着,可原本立着的身影也全倒了下去。
“上头有东西。”萧黎指向漆黑一片的院子上空。
说着,二人袖中各自落出一张黄符,符纸自行燃起。
二人的视线穿过夜色,看到了许多微不可查的小黑点。
不止是他们院子,附近一带皆是黑点,细看之下不正是蛊虫。
蛊虫所过之处,有迷蒙雾气散开,而雾气中飞洒着某种磷粉。
“莫非木兄你的邪物没藏好,被那人察觉了。”
“可能只是放出蛊虫在试探,莫要自乱。”
眼看着迷蒙雾气缓缓下沉,木真人不慌不忙,双手捏决。
“咯吱、咯吱……”屋外本以枯萎的几株杂木,枝干上生枝长叶,眨眼间拔高半丈。
茂密的枝叶伸展,转眼遮掩厨屋的屋门和窗子。
可他不施法还无甚,这一施法,半空中的蛊虫当空扑下。
“嗡嗡……”
一只只黑黝黝的蛊虫落下,如数百颗小石子砸过来,竟在枝干上撞出“嘭、嘭”之声。
数百只蛊虫落下,迷蒙雾气也愈发浓郁。
屋内的二人眉头齐皱,皆感觉胸口有些憋闷,不用想定是中毒了。
“何必如此麻烦。”萧黎面色一寒,衣袍下骤然响起婴孩的尖叫之声。
一巴掌大的黑色婴童自其袖中甩出,张嘴一喷,色泽污黑的真火喷涌而出。
“蓬蓬……”
枝叶、磷粉被焚烧一空,数百只蛊虫也被真火卷住,就要被活活炼成飞灰。
木真人见此,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摇头叹道:“萧兄鲁莽了,蛊虫一死,蛊师会有所感应。”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院外对面的屋顶上,很快多出一道女子身影。
厨屋内的两人看去时,见那女子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探出半边脑子,在朝他们这边窥视。
萧黎当然知晓会引来蛊虫背后的蛊师,不过并不如何在意。
“是与那人同行的蛊师,来了就别走了。”冷哼一声,萧黎的身形消失在厨屋内。
当他出现在院内时,黑色婴童飞空而去,直取对面屋顶上的女子。
那女蛊师不惊反喜,散开一阵青色毒雾后,藏身其中。
随即,女子的声音在夜色下传开,听上去颇为欢快。
“大当家的,我找到了,他们在这儿。”
听到那女蛊师在喊人,木真人长身而起,打算联手萧黎尽快解决掉此女。
他还没跨过门槛,面色却陡然剧变。
“我的法器被毁,邪物在被炼化?”
感应之中,他留在法器内的阵纹接连被毁,而留在邪物眼瞳内的符纸也在毁去。
“我施展邪物且需慎之又慎,他竟直接炼邪物,难得……萧兄,那人已被邪物污染,当心他的邪物。”
话音才落下,相隔五十丈外,斜对面的聚缘楼,三楼的某处,外墙轰然崩塌一大块。
“隆隆……”破碎的砖块砸落地面。
木真人以眼看去,正好捕捉到这一幕,耳边便清晰听到了动静。
但不远处的萧黎,视线紧盯着那名女蛊师,则没能听到碎砖砸落的巨响,甚至连背后木真人的话也没听到。
不止是萧黎,偌大一条街区范围内,生人尽皆“耳浊”。
“果真是邪物,此人已被邪物附体。”
木真人的视线之中,那破开的墙壁前,一身着黑色骨甲的身影出现。
黑色骨甲胸口处,凸显出一张老僧面孔,其嘴里正大嚼着一颗眼球,正是他辛苦得来的邪物。
下一眼,黑甲身影跃出楼体,落在挤挤挨挨的屋顶上。
“轰、轰轰……”身形狂奔而过,屋顶上多出一个个大洞。
院内,萧黎身躯陡然一震,惊觉自己似乎缺失了听觉。
单说听觉被废又不对,在他不回头看去时,身后动静全无,且如陷入混沌。
转过脑袋,当他发现屋顶上狂奔而来的少年人时,耳边才响起轰隆之声。
眼角余光触及身后的木真人,对方的话音才落入耳中。
“萧兄,他要过来了,我们联手除掉他。”
“来得正好,早该动手了。”萧黎面露冷笑。
又是接连三个婴童飞出袖口,与那黑色婴童体型相仿,但色泽不一,这三者一黄、一青、一蓝。
而在屋顶上追杀女蛊师的黑色婴童,也在此时飞回。
四个婴童聚在一起时,齐齐口吐真火,四色火焰转动间,火浪呈阵势覆盖而去。
以他两仪境圆满的境界,二境真火已修到了圆满,火势之大,去势之猛,一卷就将那人裹在了火浪中心。
“何须联手,此人不过如此。”萧黎脸色放松了不少。
前去报信之人将此子说得如何厉害,说什么二境在其手里照面即死,简直胡说八道。
以他的眼力来看,这小辈就是个兼走了佛门路子的蛊师,也不见对方的复眼蛊术施展出来,想来是受了木真人的邪物影响,还未恢复。
他两仪境圆满,擅御火之术,能借法器成四象阵,以真火代替玄火,如三境道修那般施展四象火阵。
莫说是蛊师的体魄,即便是有佛力加持的二境后期佛修,也得被活活烧成焦炭。
木真人对生机极为敏感,感应过后,沉声道:“他还没死。”
警惕之下,十余只符文遍布的木锥脱离衣袍,在其周身浮动。
“嗯?”萧黎闻言眼神一凝。
等他细看时,卷动的四色火浪,火势竟在转小,似是被吸扯走了一样。
紧接着,四色火浪暗淡,被汹涌的赤红佛火覆盖。
柳风裹挟佛火,落在院墙上,冷笑道:“火势尚可,能为我的异蛊送些养料,只可惜太慢。”
异蛊“食火”蜕变为二品后,可吞火,以火为养料。
经食火蛊术削弱后的真火,又有佛火抵挡,余下火势带给他的灼热之感,还不如大日之精入体。
“你两仪境圆满,修什么不好,偏要修御火之术。”黑色骨甲上,老僧面孔阴声怪笑。
木真人注视少年人周身赤色占据大半的佛火,倏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
“是大日佛火!伱与红莲寺那帮生食妖物的疯和尚有何干系?”
“什么红莲寺,你们两个道士连血祭的价值都无,给我死。”
柳风左臂上白莲印记浮现微光,一具佛骨傀儡凭空现身,骨身莹白如玉,脊骨处自上而下嵌着十二枚金色莲子。
佛骨傀儡带起一抹白色残影,直奔木真人。
而柳风脚下院墙崩塌,暴掠向萧黎,不待接近,拖动着叠影的无生印法先行横推而去。
“不好,快走。”
木真人只来得及惊叫一声,身子一矮,贴地时身躯如化作树影,飞快移向院外。
原本用来取那少年人性命的十二只木锥,此刻只能用来拖延。
木锥成阵,散开十二股青辉,仿佛化作了十二株巨木,掀起沉重的呼啸之音,撞向闪来的白影。
“咔嚓、咔嚓……”
萧黎只听到裂响声不断,而他的老兄弟木真人,已不见踪影。
无暇分心多看,气息霸烈的佛印压来,萧黎脚踝上的符纸燃起,两团旋风推动之下,闪身远避。
“轰隆……”印法推过,一截院墙被整个打崩。
气浪汹涌,夹带着丝丝缕缕佛力,炙热如火。
不止是佛火强出其他佛修,连佛门印法也如此霸烈,完全不像是年轻僧人该有的修为。
萧黎不禁怀疑,眼前的少年人已修到了二佛根圆满。
眼见那三境白骨傀儡追杀而去,木真人生死不知,他自己居然连一个小辈也拿之不下,御火之术还被对方克制,哪里还敢逗留。
“呜哇……”啼哭声骤起。
四个被炼为法器的婴儿,一个接着一个飞扑到萧黎背上。
当婴孩炸裂为血雾之时,萧黎整个人化作裹挟血光,一闪而逝。
“这些修到二境圆满的道士,逃命手段还真不少。”
柳风嘴角扯起冷笑,视线锁定那道遁走的血光。
他在原地稍等,不过六息,身侧白影一晃而至,佛骨傀儡回来时,手上多出了两截残尸。
除掉一名两仪境圆满,一枚金莲子才彻底散去,算是划算的好买卖。
在残尸身上下摸索一番,柳风得到两袋丹药,将之收入苍陀庙内后,他这才追向那道远遁而去的血光。
柳风一走,院内随之死寂一片。
对面的屋顶上,毒雾弥漫,孔慧探头探脑一阵,壮着胆子落入院内。
她先是捡起地上被打碎的木锥法器,又凑到残尸跟前,上去再一番摸尸。
“都是好东西,当家的不会过日子,便宜我了。”孔慧摸出两面黑色小盾,又摸出一截似枯枝的补药,最后干脆将尸身上的道袍也给扒了下来。
她没看错的话,这件道袍也是护身法器。
费些工夫去倒腾倒腾,这些法器能为她换取不少入品虫药,拿来养蛊岂不美哉。
如此好事再多来上几次,叫她多捡几次便宜,估摸着都足够她换取二品异蛊蜕皮一次的虫药了。
而如孔慧这般精打细算,徐徐养蛊的蛊师,才是众多蛊师普遍的修行方式。
寻常蛊师为了异蛊蜕皮一次,需积攒养蛊之用的养料,费时又费力。
而如柳风那般不是闯险恶之地,就是杀其他蛊师养蛊,且还能活到现在的狂人,实在少之又少。
府城内,丛立的楼阁间,血光裹挟旋风,在夜色下一次次划空而起。
察觉那道血色身影之人,其实大有人在,且不乏二境圆满。
然而这些人无论是官府势力,还是城内野修,亦或各家修士,俱是冷眼旁观,无一插手。
此时,一家名为“寻芳楼”的青楼内。
二楼的某间客房窗前,一精赤着上身的浓眉壮汉抬眼看去,目送那道血光自对面屋顶飞掠而过。
他一手搂过身旁的魁小娘子,装模作样地叹息道:“萧兄一死,他萧家的老对头必会趁机下手,萧家要垮了。”
“你们二个,还不快回去安排,明日又有一批好货要到大狱。”
“是,寇大人。”房内两名军士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这浓眉壮汉正是白日里那位司斩刑的锦衣武将,直到一逃一追两道身影远去,他才收回目光。
“此子实力不俗,又是初到南山府的外乡人,两日后清理那帮蛇妖,倒是可拉他入伙。”
打定主意后,这位寇大人一把横抱起小美人,也不关窗,怪笑着走向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