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7-ep3:所罗门纳(1)
“哎呀,我真弄不明白你们花费这么大力气来我这里找那些并不存在的赃物的理由。”岛田真司坐在电脑旁办公,不时阴阳怪气地讽刺面前那几名戴着面罩、热火朝天地把货箱翻了个底朝天的罗马尼亚探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合法手续批准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找gfg查一查,难道你们还信不过他们吗?”
众人听了岛田真司的讥讽,皆心怀不满,他们打定主意要给岛田真司一点颜色瞧瞧。然而,这份自信在几分钟之后就烟消云散了,即便是平日最擅长挑刺的探员也只得承认他们没法从岛田真司这里找出任何毛病。剩下的办法大概只有让其他部门叫停这个医疗项目了,但那又会涉及到一连串复杂的沟通。领头的探员面带愠色地和岛田真司道别,而后离开了这间屋子,到外面向自己的上司报告情况。
“长官,我们已经尽力了。”其中一名探员无奈地向扬·佩特雷斯库汇报道,“进行其他行动会超出我们的权限范围。”
“无所谓。”佩特雷斯库打着哈欠,他那稻草般枯萎的灰白色头发变得更干枯了,“他和他的医疗团队落地几个月了,这群人早就锻炼出了迎接各个部门的检查的本事……若是能轮到我们查出他们有什么过失,那才是天大的笑话。走吧,这里没什么需要我们注意的了,但愿他们真的只是在认认真真地救治食尸鬼病患者。”
佩特雷斯库不想接下这差事,他更不愿得罪全球首屈一指的头号食尸鬼研究机构gfg。当然,要是让他到同事们面前说几句漂亮话的话,他也会承认伯纳德·塞巴努的死亡也许并不是什么孤立事件——但那又怎样呢?反正罗马尼亚探员们使用的库因克装备都是要从别人手里购买的,从谁手中、从哪个企业手中购买都不能改变本质,再说企业也不会因为缺了某个人就当场散架。
为了一个猝死在夜店的家伙而兴师动众,实在是不值得。
不过,长期停留在布加勒斯特的外国食尸鬼搜查官们已经让罗马尼亚探员们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这些以搜索和歼灭德拉贡内斯库为名来到布加勒斯特的战士们,无意间成为了见证罗马尼亚乱局的重要证人。眼看着自己的祖国多年以来苦心树立起来的形象已经在最近一段时间败坏得一干二净,头疼的罗马尼亚探员们不知所措。他们所接受的训练只会让他们成为合格的情报人员和战士,而处理人类之间的关系又是另一门学问。
岛田真司来自笼罩着些许神秘色彩的东亚,那里的一切对于生活在罗马尼亚而且很少出国的佩特雷斯库来说都是个未知数。前有试图利用食尸鬼的力量延年益寿的罗曼·舍甫琴科,后有以治疗rc细胞异常增殖综合征为名堂而皇之收留食尸鬼(许多探员都这么认为)的岛田真司,在食尸鬼问题上屡屡越界的人越来越多,多到了罗马尼亚人根本无暇严格管理的地步。一些食尸鬼搜查官意识到,他们不该这么被动,也许来自外国的同行可以给他们留下一些启发。
这便是佩特雷斯库在结束了今日的调查后决定和康斯坦丁·杰莱里一同去gfg设立在布加勒斯特的研究机构拜访他们的合作伙伴的原因之一。过去他们可以只顾着用武力手段捕杀食尸鬼,但时代的变化之快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一些悲观的探员甚至声称食尸鬼或许在未来几年之内就要被人类社会完全接纳了。杰莱里不会允许那一幕出现,佩特雷斯库也一样。在其他问题上有着各种分歧的一老一少此刻达成了共识,并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了德国人。
只有这时,他们才可以正大光明地使用罗马尼亚打击食尸鬼犯罪总局登记的身份去和他人交流。一路上,杰莱里对那位号称要用全新的rc细胞系数检测装置把食尸鬼逼迫得无处可逃的德国科学家赞不绝口,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那个必然能够极大程度地为他们降低工作量的善人。在他的想象中,那该是一个五十多岁、戴着单片眼镜、头发和胡子都很茂密的中年男人,严肃又不失和善。
他大错特错了。埃贡·舒勒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但脑袋光可鉴人,脸上除了严肃还是严肃。
“我是埃贡·舒勒。”他板着脸,一丝不苟地和罗马尼亚打击食尸鬼犯罪总局派来的代表握手问好,“哪位是杰莱里督察官?”
“我。”被舒勒晾在一旁的杰莱里又指了指正和舒勒握手的佩特雷斯库,“这位是佩特雷斯库高级探长。”
舒勒木讷地点了点头,示意两人跟随自己进入放置设备的实验室。他们顺着一条狭窄而昏暗的小路向前,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舒勒用指纹认证打开了外面的安全门,先请两位访客入内,自己留在最后。这个空旷的大房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自入职以来多次在黑夜中执行任务的杰莱里随即向佩特雷斯库靠拢,这是他锻炼出来的保命本能之一:宁可跟在有能力自保的战友身后坐视他人立功也别为了什么活见鬼的战绩去私自行动。
脑袋光秃秃一片的瑞士学者打开了房间里的照明灯,这才让这处实验室的真容暴露在了杰莱里和佩特雷斯库面前。墙壁上满是凸起的黑色尖刺,像极了食尸鬼们身后生长出的奇形怪状的rc细胞增生物。不过,身经百战的佩特雷斯库一眼就看得出那不是锐利的尖刺而是一些作用类似缓冲物的软性材料,尽管他并不了解舒勒的研究领域。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座几乎触碰到天花板的金属状高塔。杰莱里好奇地走上前去查看,但他马上就被舒勒拦住了。舒勒指着他们脚下高出地面不少、紧贴四壁的道路,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前来参观的客人最好不要远离这条路线。
“好的,我理解。”杰莱里听话地留在原地,他的双眼中闪烁着好奇的神色,“请问,这款设备会如何协助我们缓解布加勒斯特市内的压力呢?”
舒勒一声不吭地换上了一双特制的鞋,从上方的道路跳下,接近设备附近的控制台。他按了几个按钮,显示屏上便呈现出了类似雷达扫描图像的画面,但上面空无一物。
“我把它称为食尸鬼雷达,专利归我本人所有。”舒勒用尽可能简单明了的语言来解释设备的工作原理,“现有的rc细胞系数检测设备,只能判断目标的rc细胞系数而不能判断其是否属于食尸鬼。所以,我和我的研究团队开发了另一种用来寻找食尸鬼的设备——它会及时地找出那些肿瘤并依据反射回的信号将其位置标注在地图上。”
“显而易见的是,这里没有食尸鬼。”佩特雷斯库自言自语着,“不过,我想它可能会存在一个明显的缺点——不能分辨食尸鬼和已经离体的rc细胞器官之间的区别。”
“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已经在上个月得到了解决,否则它就会把各位的库因克全都识别成食尸鬼了。”舒勒没有发笑,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推着自己的眼镜。利用类似心灵信标的设计思路去搜索食尸鬼,还是岛田真司首先提出的,而舒勒在电磁波领域的造诣又使得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方案有了实现的可能性。“鉴于贵国此次面临的食尸鬼灾害十分严重,我国和我公司愿意先把这些设备应用到贵国、以解燃眉之急。”
康斯坦丁·杰莱里连忙热情地夸奖了一番德国人的热情,他好似完全忘记了还有两个来自法国的同行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一直为他们提供情报甚至代替他们执行了一些棘手的任务。在法兰西和德意志之间做选择,那实在是太危险了,暧昧不清的态度反而有利于罗马尼亚人同时获取双方的支援。
这些抉择并非没有代价。罗马尼亚打击食尸鬼犯罪总局被迫放弃了已经执行几十年的不留俘虏政策,但包括伊拉里·赫雷斯库在内的高级指挥官都不知道该在哪里修建专门用来关押食尸鬼的监狱或研究设施。发达的建筑工业也不能让他们凭空变出一块土地来。和食尸鬼相关的一切行业,都离不开活蹦乱跳的食尸鬼本身。直到现在,诸多以完全在实验室环境下培养rc细胞器官为目的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有些实验室甚至因此而破产。
舒勒的想法则简单得多:灭绝食尸鬼,那根本没必要;把食尸鬼圈养起来当做提供制造库因克武器的原料,似乎是个好主意。况且,由rc细胞构成的各类增生物势必在材料领域发挥出惊人的作用,也许人类可以借此打通探索新世界边缘的关键环节——继续那搁置几十年的太空计划。
“这也是我不希望麦克尼尔灭绝食尸鬼的原因,舒勒。”迪迪埃·博尚私下里和舒勒谈起过自己的主张,“先不说食尸鬼浑身上下都是宝贝……就说那些活着的食尸鬼,如果能为我们所用,他们可以在普通人类无能为力的许多场合扮演关键角色。比如说……建立月球殖民地,登陆火星?这些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是,它们能啊。有它们去做危险的、高投入低回报的工作,人类就可以真正花心思去改善生活了。”
“你的想法很新颖,而且也不是全无可能。问题是,食尸鬼普遍太蠢了。”埃贡·舒勒毫不留情地反驳道,“我不是说有些工作非得博士去做,我自己教出来的蠢笨的博士也多得很……重点是逻辑,逻辑!”
“……我不敢想象你还会教出来没本事的学生。”博尚啼笑皆非,乐得合不拢嘴,“上帝啊,你可是自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所有人都会记得你在理论和工程两方面的贡献的。”
“教书是另一门技术,而且确实很深奥。”舒勒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老师,因为我竟然没能教出来超过我的学生。一想到这一点,我每一次都感到非常沮丧。”
这些遗憾在新的人生中也不可能得到弥补了,于是舒勒把自己所追求的全部意义寄托在了探索真理上。作为一个理论物理学家,他要在各方面突破前沿;作为督造人类历史上杀伤力最大的激光武器的总工程师之一,他又要用自己的理论去改造世界、改变人们的生活。因此,麦克尼尔偏执地要求灭绝食尸鬼的方案一开始就不在舒勒的支持范围内,只不过舒勒也不打算明目张胆地反对麦克尼尔。等到局势的改变迫使麦克尼尔松口时,他只需要顺水推舟即可。
但是,那种仇恨到底源自何方呢?难道是真正见识过地球和人类文明连续两次被外星人入侵者摧残后的幸存者特有的反应?一切都不得而知,埃贡·舒勒不能想象自己死后五十多年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gdi和nod兄弟会为了人类的生死存亡而放下仇恨、共同迎接挑战,这本就足够不可思议的了。更不可思议的则是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人类命运的疯子们。
迈克尔·麦克尼尔是一个很理智的人,舒勒一直这样认为。即便对nod兄弟会恨之入骨,麦克尼尔生前从未破坏过gdi和nod兄弟会的合作,他愿意将自己的仇恨放在第二位。正是因为坚信麦克尼尔不会犯错,此次麦克尼尔所表现出的执着才更加令舒勒感到不可思议。最终阻止了麦克尼尔的竟然是合众国的插手——不愿和合众国作对的麦克尼尔选择了退让。
送走了杰莱里和佩特雷斯库之后,舒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查收邮件。看到新邮件后,他愣了片刻,因为里面的内容是他许久未曾遇到过的答复。平复心神后,舒勒收拾好东西,出门驾车去岛田真司所在的医院,他知道岛田真司白天刚被罗马尼亚打击食尸鬼犯罪总局调查过一次,这时那里反而是最安全的。
“呀,这没什么。”岛田真司蹲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吃着拉面,见舒勒前来,连忙上前迎接,“不就是被拒稿了嘛,你的本事又不需要那些落后你几十年的家伙来肯定。我这里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咱们可以去博尚那里再吃一顿。”
“问题不在这里。你先吃吧,我没必要和你争夺这几分钟的吃饭时间。”舒勒关上门,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最近的治疗效果怎么样?”
“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好。”岛田真司放下手中的筷子,喜不自禁地说着,“多管齐下,从各个方面控制rc细胞的增殖,就可以让食尸鬼逐步变回人类。不瞒你说,我的综合疗法已经得到了许多同行的认可,日本那边也打算引进啦。他们还劝我回去……我才不去那种被某个家族垄断的地方打工呢,要做研究还是得自己做主才行。”
“日本?”舒勒眨了眨眼,没弄清岛田真司的意思,“我记得日本统计出的食尸鬼病发病率没……那么高吧?虽然说总人口相比大部分欧洲国家来说都要更高一些,日本的g拥有的控制力可不是其他国家的类似机构能与之相比的。再说,他们会把许多食尸鬼关进监狱而不是直接处决。”
“不是,不是一般的食尸鬼病患者。”岛田真司含混不清地说着,被他吸进嘴里的拉面配合着他的口水发出响亮的欢呼声,“是什么……我记不清了,总之是个特殊病例,而且那个病例由于某种原因而无法接受常规疗法。照我说,你不要管他们私下里搞什么名堂,这些偷鸡摸狗的活动最后大多都会被证明毫无价值。”
岛田真司不想把舒勒晾在身旁太久,他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拉面,把桌子收拾干净,客客气气地请舒勒开始谈公务。舒勒也没客套,二话不说地扔给岛田真司一个文件夹,叫对方自行领会。岛田真司打开文件夹,里面原来是和食尸鬼相关的各项科学技术取得重大进展的时间表。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和日本联合研发库因克开始的成百上千项科研成果被事无巨细地列在表格上,后面还附带了做出主要贡献的首要人物及其国籍、赞助方。
戴着金边方框眼镜的日本青年调亮了台灯,拉上窗帘,仔细地翻着第二份文件。
“这是……你是怎么统计到的?”他迟疑地望着舒勒。
“借助了一些内部手段和伯顿新学的黑客本领。”舒勒嘴边的胡子微微翘起,“我还统计了最近五十年以来所有因主客观原因而未能发表的研究结果、投产失败的技术应用方案。你可以再仔细地读一读,全看完了再说结论也不迟。”
不敢怠慢的岛田真司直冒冷汗,他先打了个电话告诉手下代替他去巡视病房,而他自己留在办公室里绞尽脑汁地试图从舒勒给出的报告中总结出一些有价值的结论。他翻来覆去地把文件从头到尾读了不下三遍,直到晚上八点多还是一无所获。
头发茂密的日本青年失望地把文件放在桌边。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舒勒却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岛田真司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为什么能这么顺利地……活到现在?请给我一个合适的解释。”
“我的学术道德告诉我应该在恰当的时候直白地说我不知道。”舒勒无奈地摊开双手,又摘下了眼镜,他眼角的血丝诉说着他的纠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威胁到他们,又或者是我们所做的一切本来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不过,即便不提这些,我至少可以确定,在食尸鬼这一研究领域上的……滞后,是人为的。许多绝妙的思路、本应早些面世的成果,因被尘封而让更多后来人望而生畏、失去钻研的勇气和兴趣。这样一来,垄断是不可避免的。”
许多个可怕的念头从岛田真司的脑海中闪过,他摸着戴在右手上的扳指,一言不发。
“我们还是太弱了,舒勒。太弱了。”
“一直都是,从未改变。”舒勒仰起头,眼球锁定着岛田真司藏在镜片后模糊不清的双眼,“正因为我们一直面临着这种局面,我才会更欣赏麦克尼尔的想法——无论未来怎样,现状是存在诸多问题的、必须要改变的。是的,运动是绝对的,静止不过是一种幻觉。”
“那可不一定。”岛田真司忍不住哈哈大笑,“死人就不用担心这种问题,他们可以彻底地休息、彻底地拒绝一切变化。”
“也许是的,但他们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坟墓被夷为平地、残破不堪的身躯被他人挫骨扬灰。”舒勒伸出左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眼镜,“你那建议还挺诱人,我决定去博尚那里再吃一顿午夜加餐。等你下班了之后,你也可以来,我不介意多等一阵。听说你们日本人以加班为荣,我去日本的时候对此深有体会。”
时钟向着午夜不可阻止地迈进时,风尘仆仆的岛田真司准时出现在了博尚那还在营业但已经没有半个服务人员的餐厅外,等候着他的只有舒勒和博尚。麦克尼尔和伯顿昨天跑到难民营地去清理来到布加勒斯特谋生的外地食尸鬼,现在还没回来;而卡萨德最近不得不躲起来以免罗马尼亚人发现间接害死伯纳德·塞巴努的食尸鬼是他手下的人卖出的。
帕克也没来:他去帮着麦齐亚的盟友偷公章了。
“岛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博尚端着一碗肉汤前来招待岛田真司,“舒勒已经同意和我们合作了。”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抛弃了麦克尼尔,他肯定会伤心的。”岛田真司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似乎对我的立场有不小的误解。”坐在桌子对面的舒勒叹了一口气,“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有兴趣支持或反对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明白吗?博尚,你别忙活了,先坐下……今天就借着这顿饭,把该说的都说了,以后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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