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寒山寺。
寒山寺建在敦京之南,寺院并不大,但胜在祈福灵验、香火鼎盛。
传说旧朝高僧寒山子在此修行三十年后悟道成神,他的慈悲和智慧吸引了无数信徒。每逢月十五,高僧显灵,在佛像下许愿的人就能得到意外的恩赐和指引。
寺内钟声悠扬,回荡在山间,与远处的鸟鸣相和。
山道上,香们络绎不绝地前来虔诚朝拜。
寺庙内,晨钟暮鼓,梵音袅袅,僧侣们低声诵经,在香烟缭绕中为远道而来的香们祈福。
宋祈年带着兰姻走到寺庙的最深处,穿过了两扇半掩的檀木门扉,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是一片幽静的庭院。
一间小佛堂独立于庭院内,别有洞天。
佛堂内没有其他人,似是专门为特别的香准备的。
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一张古朴的木桌上,桌上摆放着几本经书,泛黄的纸页上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经文。
兰姻的目光被佛龛里的一尊佛像吸引,只见它面容慈悲安详,仿佛在默默倾听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这里倒是比寺庙前院安静许多,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兰姻轻声朝着宋祈年问道,生怕惊扰了这片净土。
宋祈年缓缓走近佛像,点燃了三束祈佑的香。
微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温和的光影,与佛像的慈悲相映成趣。
“家母生前常来此抄经,乃至她亡故之后,我每次心烦意乱之时,都会来这里静坐片刻。”宋祈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戚。
兰姻的指尖轻轻滑过那些泛黄的经书,每一页都承载着其人深沉的信仰和无尽的哀思,她仿佛能透过这些经文,感受到那位温婉贤淑的妇人在烛光下一笔一划的虔诚。
宋祈年的生母苏夫人出生岭南世家,从小养尊处优,所穿必是锦绣,所用必为金玉。
后来,苏氏与宋祈年的父亲宋明帧相遇,两人一见钟情。
苏夫人为了宋明帧放弃了家族的荣华,随宋家迁往敦京落户。
然而好景不长,苏氏嫁入宋家之后,苏家被强盗洗劫一空......一个世家大族就此覆灭,苏氏的亲人也在那场灾难中无一生还。
苏夫人悲痛欲绝,日日夜夜虔诚抄写经书,希望以此超度亡魂,祈求平安。
可惜,这样一个慈悲为怀的好人却还是抵不过病痛折磨,苏夫人在生下宋祈年后不久便因病去世,留下了年幼的宋祈年和满屋子的经书。
想到命簿里的这段故事,兰姻不禁脱口而出道:“在脆弱的人命面前,荣华富贵全无半分作用。”
话音刚落,一个老者的声音从身后门口传来——
“女施主这番话虽是肺腑之言,却也太过悲观。”
兰姻闻言转身,带着一丝好奇,看到一个身着赤色袈裟的老僧缓缓步入屋内,他的目光深邃而平和,仿佛能洞察人心。
“昙无大师。”宋祈年微微颔首。
昙无大师轻轻点头,双手合十,继续朝着兰姻说道:“世间万物皆有其道,荣华富贵虽不能挽回人命之脆弱,却能为生者提供庇护和希望。”
兰姻若有所思,不解道:“那按照大师所言,荣华富贵大有用处,岂不是人人都该逐之?”
昙无大师微微一笑,说道:“世人皆道荣华富贵好,却并非人人皆可得之。物来则应,去则不留,坦然接受一切去留才是正道。正所谓人生在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兰姻似懂非懂,一时沉默了下来。
宋祈年缓步靠近她,为她解释道:“昙无大师是说——修行之人追求的并非是物质,也不是长生,而是道心的超脱。”
昙无大师点了点头,补充道:“世人贪嗔痴过重,就被会世间种种魔障所迷惑。唯有悟道息心,方能抵御外界诱惑。”
兰姻沉默片刻,反驳道:“人有人间道,做人见性,有善有恶,有喜有悲,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若一味追求悟道息心,岂不是舍本逐末?”
昙无大师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料到兰姻会有此一问,“执念妄生之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女施主如是想,莫要烧火自焚啊......”
兰姻眉头微蹙,目光如炬,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大师所言不无道理,但若众生皆放下执念,又如何能推动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世上总要有人逆风执炬,承受自焚之苦,为身后之人开太平。”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悬挂在佛龛旁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昙无大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缓缓点头:“女施主见解独到,然则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两面,执着与放下亦是如此。”
他轻轻合掌,“愿女施主在尘世中行走时,既能怀抱火种照亮前路,也能适时放手以保自身平安。”
说道此处,佛龛前的三束香已经燃尽,缕缕青烟缓缓升起,伴随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昙无大师又转身看向宋祈年,接着说明来意:“宋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祈年神色淡然地颔首。
兰姻在旁边识趣道:“那我去院子里等着,把屋子留给你们说话。”
说着,她便提裙走了出去,顺带为两人掩上了小佛堂的门。
庭院内,兰姻轻轻拂去了石凳上的落叶,默不作声地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梅树上,眸中倒映出傲然绽放的点点红梅,在寒风中散发着雅淡的幽香。
兰姻的思绪随着那缕幽香飘远,想起了自己在姻缘山上的日子。
那时的她心底没有喜欢,没有憎恶,不知喜怒,不知畏惧。虽不如其他神明拥有至高的神力,但好在她心如止水,一心只想要自由。
直到长留神君的出现......通界桥的一眼,兰姻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的声音。
三世为人,兰姻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姻缘山小仙,她学会了掩饰和伪装,学会了做人的情绪,拥有了仁义和道德,也终于明白了恐惧为何物。
可是,独独为了长留神君,她可以成为利剑,沐浴鲜血,无畏生死,为他斩断世间一切恶果。
想到这里,小佛堂的门扉突然由内推开,宋祈年缓步走了出来,手里还多了一个竹制签筒。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一面摇晃着手中的签筒,仿佛想要从那摇晃的签筒中窥探出未来的吉凶。
兰姻迎了上去,目光紧紧跟随着宋祈年的动作,问道:“求出什么挂签来了没?”
宋祈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了女子的容色。
他摇了摇头,回道:“下下签。”
说着,他缓缓地将签筒递给了兰姻,说道:“长公主来吧,或许你的手气比臣要好。”
兰姻接过签筒,她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些光滑的竹签,“求什么呢?”
思索了一阵,兰姻眸色微闪,突然虔诚地捧着签筒举过头顶摇动,念出了心中的祈愿:“那我就求问苍天......宋祈年会长命百岁吗?”
寒风拂过,签筒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根竹签“啪嗒”落地。
宋祈年捡起了那根细长的竹签,上面刻着的字迹清晰可见——下下签。
兰姻惊觉心脏一缩,忙收回了宋祈年手中的下下签,用力掰断了它,强势道:“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未等宋祈年说话,兰姻当即拣出了签筒中所有的下下签扔在一边,又将其他竹签放回签筒中摇晃起来,玩笑似的、又特别认真地说道:“宋祈年,我这就为你逆天改命。”
宋祈年深深地看了一眼兰姻,惊诧于她的天真,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没有阻止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看她摇出了一枚竹签。
这一次,是一根上上签。
兰姻满脸惊喜地捡起竹签,圆睁的双目中隐隐闪烁出了晶莹的光点,她仰头望着宋祈年,邀功似的说道:“看吧,我就说苍天会眷顾你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这根竹签真的能够决定长留神君的命数一般。
宋祈年轻轻覆住了兰姻柔软的手背,将那根上上签收紧于掌心,“生死与万物同命运,臣子与社稷共生死。今朝长公主为臣求得上上签,来日臣定不负黄金台上意。”
他的话语如同誓言,沉甸甸地压在了兰姻的心上,“宋祈年,你真是不解风情,谁要你为社稷去死了?”
宋祈年顿了顿,下意识松开了兰姻的手,笑着不再说话。
怕是他太过含蓄,倒不知真正不解风情的人是谁。
突然间,一片雪花飘落在了兰姻的鼻尖,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随即一抹淡淡的微笑在她脸上绽放。
“宋祈年,下雪了!”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片雪花,雪花瞬间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在她的指尖闪烁着光芒。
宋祈年定然看着兰姻,一幕幕记忆重现在眼前,他忽而感慨道:“嗯,又下雪了。”
宋祈年透过兰姻的眸子,心神牵动,脑海里突然浮出了一句词:古寺钟声响,回眸惊风动。雪染发鬓间,同淋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