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之后。
一辆金顶红稠的马车停在惠风堂门口。
云谣掀开了帘子,细声道:“长公主,惠风堂到了。”
兰姻从马车里探出了头,只见她换了一身简单的天青色便装,发髻间的首饰也换成了一支寡淡的碧玉簪子。
她缓缓走下马车,看着云谣提醒道:“一会儿进去了之后,记得不要唤我的名头。”
云谣垂了眸子,明了道:“是,小姐。”
话罢,她又拿出了一顶白纱帷帽为兰姻遮面。
兰姻没说什么,便由着云谣领路走了进去。
惠风堂平日里就是文人墨齐聚之地,又正值春闱放榜,此时汇聚了不少年轻学子。
大堂开阔,摆了数十张精致的小桌和竹椅,年轻学子们三五成群,或对弈于棋盘之上,或低声讨论着各自的学问心得。
兰姻环顾四面,在一个较为僻静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宋祈年。
她本想过来碰碰运气,却没想到真的遇到了他。
只见宋祈年衣着素净清雅,端正地坐在竹椅上,手执白色棋子,等待着桌案对面的七旬老者落子,而那位老者专注地盯着棋盘,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步的走法。
旁边簇拥着不少学子正在围观两人对弈,兰姻远远看了一阵子,便不由自主地挤进了人堆里观战。
云谣见状,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拦开了那些外男。
宋祈年正沉浸在棋局之中,并未察觉到兰姻的靠近。
而此时,兰姻也将视线从宋祈年身上移到了棋盘之上——四方的棋盘不大不小,刚好占了一张桌面,方寸之间可见黑白两色的棋子交错排列,纵横十九道。
随着棋盘上传来清脆的落子声,黑子占了最后一个空角星位,将自己的势力连成一片。
这局势让围观的人也不禁屏住了呼吸,此时白子已经占据了主动,若黑子成团便加剧了难以脱困的局面。
不少围观的棋友开始小声讨论起来,“棋馆先生造诣高明,没想到也会落了下风,这一子落下,怕是快要崩盘了。”
“倒也不见得,我看棋馆先生的棋风还是很稳的,你们都学着点儿,看看宋四郎下一步怎么走吧!”
只见,宋祈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枚白子,落子拆边,继续限制黑子的动向。
“这步棋正妙啊!你们看宋四郎这几步落子,既不过分,也不退缩,堂堂正正,看起来他的心态真是不错啊!”
棋馆先生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知道这一步棋意味着什么——宋祈年那看似随意的落子实则暗藏玄机,每一步都像是在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黑子逐渐困住。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棋盘上,试图从宋祈年的棋路中寻找破解之道。
而此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兰姻被身侧的人推挤着往前迈了一步,好歹是云谣扶了她一把,否则就差点要撞到桌角上了。
“你这孩子的棋,老朽是一点都看不透啊。”棋馆先生拧着眉头苦笑,最终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藤编棋罐里,说道:“老朽认输了。”
此话一出,周围的学子都惊了,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先生认输了?这局明明还有转机,怎么就认输了?”
“你这就不懂了吧?你看双方的棋都撑得很满,单从当下来看,两子的回旋余地还是有的,但是白子已经冲击了黑子的薄弱之处,黑子的胜算几乎就只有十中之一的概率。若不认输,也无力回天了。”
“想不到啊,宋四郎这么平平淡淡的招法,却没有什么破绽,竟然让先生都这般左右为难?”
......
宋祈年起身朝着棋馆先生恭敬一揖,“先生承让了。”
棋馆先生抚须摇头,拍了拍宋祈年的肩膀,说道:“后生可畏,你的棋艺日益精进,将来必成大器。”
宋祈年微微一笑,谦虚地回应道:“先生过誉了,学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学习。”
几番来回之后,棋馆先生便先行离开了座位,周围的学子见棋局已定,也都接连散开。
正当宋祈年准备收子离开之时,兰姻缓缓走上前,说道:“久闻宋四郎棋高一着,不知可否与小女子对弈一局?”
宋祈年手指停顿一瞬,偏头看向兰姻,却见她已经在对面的棋位上坐了下来。
许是戴着帷帽,他没认出她来,语气和缓道:“好,那请姑娘执黑棋落子吧。”
“行。”兰姻利落地撩起长袖,执一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心的位置。
宋祈年愣了片刻,看了眼棋盘上黑子的位置,又抬眼看向兰姻,半晌不说话也不落子。
兰姻镇定自若,问道:“郎君怎么不落子?”
宋祈年平静地点破道:“姑娘是不会下棋吧?”
兰姻确实不会下棋,方才看宋祈年和棋馆先生对弈也都浑然不知棋局局势,她这会儿邀他下棋,不过是想找机会和他接触罢了。
兰姻不想让他这么快就知道她的意图,于是说道:“小女子,自是会下棋的。”
宋祈年看破不说破,手执白子落在星位,“围棋在角上走棋更有利于建立实地,也有利于下一步拆边,开局先占角挂角、再拆边、最后才向中腹发展。如果一开始就下在中间的天元位,就相当于放弃了角上的有利位置——姑娘,你若是真的懂得下棋之道,那这步棋便是在故意挑衅鄙人?”
兰姻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接话道:“出其不意,才能百战百胜。”
宋祈年抚掌笑了笑,语气淡淡地说道:“人小,脾气倒不小。可惜你心太急,容易被人拿捏把柄。待有缘,等你修好了心性,我们再摆一盘棋吧。”
听他所言,兰姻不免心生傲气——
“我虽然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但是从来不是会弃子认输的人。而且你还没跟我下完这局棋,就怎么能认定自己会赢呢?”
宋祈年摇了摇头,说道:“鄙人下棋不为输赢。”
兰姻不假思索地追问:“下棋不为赢,那有什么乐趣?”
宋祈年回道:“输赢常有,可是好的对手不常有,鄙人下棋的乐趣在于......与对手博弈的过程。”
兰姻反应慢了半拍,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他这是在说,她不配做他的对手吗?
待想明白的时候,宋祈年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
兰姻心中不平,倒也没赶着追上去。
远远地,云谣见宋祈年离开了棋馆,便从暗处走回了兰姻身边,不明所以地小声问道:“长公主,怎么才落了两子,棋局就下完了?”
兰姻满脸黑线,阴恻恻地咬牙道:“算了,他不愿与我下棋,随他吧!摆驾回宫!”
此话一出,云谣心中感慨:果不其然,宋四郎再次拒绝了长公主的示好。
想到这里,云谣便仗着这些天在兰姻身边生出的胆子,将心里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宋四郎对情爱之事果然一窍不通,长公主能瞧得上他是他的造化,他倒像是躲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一句话哽得兰姻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她也释然了。
这一世,长留神君的命簿里原本没有姻缘线。如今兰姻帮他续上了寿元,导致他后半生的命格已经脱离了命簿。
经由前两世的经验来看,长留神君最终一定会在姻缘红线的指引下爱上她,与其等着悲剧重演,不如迎面而上,投其所好。
奈何这一世的他竟然是个愣头青,对她的几番示好都无动于衷——此局,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