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十月。
红绿灯的更替像是人流和车流的开关,每一次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就有无数衣冠楚楚的白领、一手拎菜一手提溜小孩的家庭主妇、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学生,拥挤着闯过钢铁巨兽般停驻的车子缝隙。
十字路口南北向直行的绿灯和东西向直行的绿灯同时亮起,两边的车群下意识地向前冲——电光火石间,那圆圆的小灯抽风似的一弹,东西向的绿灯跳转成红灯。
车主猛地刹车,再冲出去一米,他就会和南北向的车流撞上。他冒了一身冷汗,背后不明所以的车主们被后边的车怼进去半个车屁股,愤怒地拍起喇叭来。
人行道上的旁观者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刚和一场大型交通事故擦肩而过,心里不禁后怕。混在人群里的某人察觉情况不对,压低棒球帽的帽檐就想跑,却被人没轻没重地撞倒了。
“不不不、不好意思!”撞他的是个涉世未深的小眼镜,怀里抱着一摞砖头厚的文件,一看就是死读书的模样,道个歉恨不得立正站直,声音嘹亮得仿佛打报告。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拘束。
某人不欲和小眼镜纠缠,撞开他的肩膀想走,却被一对雪亮的手铐拷住了左手。
“你违反了特别调查局颁布的《妖物治安管理法》,涉嫌谋杀,和我走一趟吧。”小眼镜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还想挣扎,却发现全身的内力都被那双手铐锁住了似的,调动不起来分毫。
——
“你真行,抓个这么弱的妖都能被自己撞破皮了。”司南用棉签蘸了碘伏,轻轻地在宋小明一片血红的手心里滚着,“那么好的东西都优先给你用了,居然还能挂彩。”
“我太紧张了。”宋小明小声辩解。
“你在特调局工作这么久,也没见你社恐再犯啊?”司南想了想说,“你社恐还分人发作的?”
“特调局也没有几个人。”宋小明无奈地说。
“言之有理。”司南颇为赞同,把废弃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随意道,“那个篡改红绿灯线路恶意制造车祸的小妖给供词了吗?给了就可以下班了。”
“签名和手印都齐全。”宋小明把供词递给他,犹豫了一下问,“今天要去医院吗?”
司南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收拾完办公室,就搭乘地铁去了医院住院部。医院里的人永远不会少,这里永远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和生死,来去都是风尘仆仆。其他人都已经默契地到了,却没有人说话。
一群人扎在病房外大眼瞪小眼,却没有人敢推开门进去。就连一向张扬的方东青也老老实实地穿着端庄的衣饰,把他脸上雌雄莫辩的妆容抹了,露出原本有几分英气的面容来。
“你们这样,很像来送葬。”檀真从走廊尽头走来,白衬衫的领口敞开着,外面潦草地披了件风衣。
“别瞎说,快呸呸呸。”司南瞪着他。
檀真笑了笑,没说话。
“快呸啊!”司南继续瞪他。
“呸呸呸。”檀真从善如流道。
这是裴雪听和檀真被人从森林公园的山溪里捞起来的第二个月零八天,也是裴雪听昏迷不醒的第二个月零八天。山崖崩塌后引起了一系列的山体滑坡,这两个人被没被湍急河流中的乱石砸死,已经是命大。
从十几米高的悬崖摔到瀑布下的水潭里,无异于直接砸在水泥地上。
檀真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了裴雪听,她才没有在第一时间直接内脏破裂而死。檀真身上有长明灯,那点不熄之火护住了他的命门,尽管如此,他还是摔断了不下十几出骨骼。
医生根本不敢相信,檀真这样一个多处骨折的人能拖着昏厥过去的裴雪听游回到岸上,这不是人能有的意志力和能力。
相比起来,裴雪听的情况更加糟糕。
她有轻微程度的脑震荡、多处骨折,以及内脏出血,最致命的是她腰间的枪伤造成了大量的失血。人紧急拉到医院,只差一口气就抢救不回来了,医生给她输了2000的血才吊住了她的命。
但人始终没有心。
医生说可能是因为失血性休克导致大脑缺氧时间过长,人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裴雨颂不接受这个结果,撕了医学诊断证明,把人从苏州转回京州最好的医院。他跟烧钱似的请来各路专家,用最先进的仪器、最好的药,却都是徒劳。
裴雪听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就在裴雨颂濒临崩溃的时候,从苏州回来就一直没说话的檀真向陆吾提出了一个方案。
“把我心里的长明灯火焰取出来,还给她。”
陆吾很想找个千斤顶控一控檀真脑子里的水,“你能从青铜棺里活着走出来,能以肉体凡胎活三千年,全仰仗这簇火,要是没了它,你可能会原地变成一具干尸!你不想活了?”
“我很想活着,想和她一起活着。”檀真的眼神有些迷茫,“可上天好像从不眷顾我,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我活着,她就要死。医生说她的情况再继续昏迷下去,可能会器官衰竭而死——这是她的火,她的心,她本来不用死,不用进轮回吃这种苦。而我,早就应该随着大徵的毁灭一起消失。”
“就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吧。”
——
“檀真,你听我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老大。”司南偷偷拉了一下檀真的衣角,有商有量道,“裴总那么有钱,现在科技又发达,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万一老大醒来知道这件事,陆吾不得逃亡到天涯海角去啊?”
“谢谢,但是我心意已决。”檀真推开他的手,轻笑道,“如果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拖到今天了。”
司南哽住了。
檀真推开病房门走进去,陆吾和裴雨颂都在。裴雨颂视墙壁上挂着的“禁止吸烟”为空气,脚边扔了一堆烟头,陆吾开着窗户透气,大风把他的头发揉成了一个狂野的造型。
“我想了想,还是算了。”裴雨颂抬起鞋尖碾灭了烟头,看着檀真说,“我不理解你们那一套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知道拿别人家孩子命换我自家孩子的命,这事儿不是人干的。我会去国外找医生和新技术,听听醒得过来最好,醒不过来我就照顾她一辈子……如果她撑不到那天,只能怪我们今生没有做一辈子兄妹的缘分。”
檀真摇摇头,“我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好友同门。我不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我只是个孤魂野鬼。你不用感到愧疚,我不是要给她什么,只是把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还给她。”
裴雨颂皱着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我说了不行,你们俩都赶紧给我滚蛋。看见你们就心烦。”
陆吾却转过来按住裴雨颂的肩膀,说:“让他做吧。”
“你脑子也进水了是不是?”裴雨颂没好气地说,“我叫你们俩滚出去。”
“你不是想知道你妹妹的天眼是怎么回事吗?”陆吾对着檀真挑了挑下巴,“那是他的眼睛,至于裴雪听的心脏,在他的身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裴雨颂听得云里雾里。
“让我单独和听听说几句话吧。”檀真道。
裴雨颂狐疑地看他两眼,警告他别乱来,就被陆吾硬扯出去了。檀真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十指交叉抵在下颌上,心平气和地端详裴雪听的睡颜。
她苍白消瘦了很多,看上去很单薄。
东南分局的干员说,森林公园里埋伏着很多半妖,那天裴雪听跟不要命了一样冲在最前面,浑身都是半妖断肢上喷出来的血。她像是一台只知道往前推进的机器。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能把三米高的半妖拦腰劈断呢?
“其实我小时候,根本不信神。”檀真没头没脑地起了个头,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那时候太小了,又过得不好,心里觉得要是有神的话,为什么让我过得这么惨,难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吗?”
檀真轻轻地笑出了声。
“才六七岁大的小孩,就算有害人的心思,也没有害人的本事。我差点被我亲爹叫人淹死在水里,幸好师父救了我。后来师父、师兄都没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像是镜花水月,我一碰就碎……我当时就想,这世上一定是因为没有神,天下无道,苍天无眼,所以才让我这样被折磨吧?”
“无人怜我,我干脆做个彻底的恶人,既然我活不好,那大家就一起死吧。我那时是这样想的。”
“可你偏偏要救我,要拖累我去死的脚步,要说我可怜,说我过得辛苦。我早就愈合的伤疤被你一碰,好像突然学会了疼,总是叫我忍不住流眼泪。我本来不是爱哭的人。”
檀真在这世上无牵无挂,户口本上只有他一个人。他除了裴雪听的一切都被埋葬在腐朽坍塌的大徵王朝下,淹没在长篇累牍的史书里。长明灯灵以心换眼要他活着,他就只为她活着。
“可能真的有神,怜悯我过得生不如死,才让我失去师父之后遇到你。”
檀真的指尖轻轻地触碰裴雪听手背上淡青色的静脉,像是怕惊扰到她。
“对不起啊,我又要食言了。”
昀死的那天,檀真看见白喻那么难过,才知道当初自己丢下烛的时候,她有多悲伤。死去的人不会再有直觉,只有活着的人会一遍一遍咀嚼过往和痛苦,翻来覆去地撕开快要痊愈的伤口。
但是檀真没有办法看着裴雪听就这么死。
也许他这一生的运气和神对他的垂怜都用来遇见烛,所以才总是不给他选择和重头来过的机会。
檀真抬起手抵在胸口,指尖的皮肤光滑坚硬得像是玉石。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请让她今后都不要再过得这么辛苦吧。
——
“局长,你不拦着檀真吗?”司南看见陆吾也走出来,有点急了。
“檀真说的对。”陆吾这段时间被折磨得脑门上唰唰唰地冒白头发,觉得比在昆仑上修炼还累,“也许一开始他们的相遇就是错的,动了恻隐之心的神和执迷不悟的凡人,古往今来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在说什么啊!”司南瞪大了眼睛,“老大知道会杀了你的!她那么护着檀真,自己在路边摊买煎饼果子但是檀真的早餐一定要营养均衡干净卫生,她要是知道你这么干,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随便她。”陆吾掸了下烟灰,灰头土脸地说,“反正我又死不了。”
裴雨颂神情凝重地坐在一边,打开秘书送来的笔记本电脑查看邮件。
他完全不知道檀真在里面干什么。
——
裴雪听走在一条漆黑的河流里。
河面上漂浮着红色的莲花,河水将将没过她的脚踝,脚踝上系着的银色铃铛踢踢踏踏地响。随着她的脚步,掀动的水流间有细细的荧光起伏,像是下面藏着萤火虫。
眼前和身后都是黑的,只有红色的莲花蜿蜒着去向不知道尽头的黑夜。
她全凭本能向前走,却忽然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可能真的有神,怜悯我过得生不如死,才让我失去师父之后遇到你。”
这声音像是从高天之上传来,熟悉又陌生,让她忍不住微微战栗。裴雪听头一次想回头,这一回头,她看见了温柔的银灰色眼瞳。青年站在她身后,像是亦步亦趋地跟了她很久。
“你是谁?”裴雪听问。
“银藏。”
“我不认识你。”裴雪听摇头道。
“没关系,我认识你。”银藏笑起来如同春风拂面,他抬起裴雪听的手,在她的小指上系了一根红绳,“你不该在这里,有人在叫你,你刚刚没有听见吗?”
“那我应该在哪里?”裴雪听迷迷糊糊的。
“在人间,在阳光下,在地面上,总之不是这里。”银藏摇着头说,“顺着这根红绳往前走吧,那里有在等你的人。”
裴雪听莫名信任这个人,她点点头,顺着红绳去往的地方走。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他,“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这一次,她看见了血。
红色的血从银藏的心口蔓延开,像是一张红色的巨口要把他吞没。猩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地从银藏身上滑下来,打在寂静的水面上。裴雪听这才注意到,那些莲花本来不是红色的。
“你……”
“你一直很听我的话,”银藏的声音嘶哑,“那一次,你听了我的话开枪,这次也要听话,往前跑,别回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裴雪听惊觉脚上沉甸甸的,低头一看,脚踝上的并非什么银铃,而是沉重的镣铐。她转头就摸索着红绳奔跑,克制着没有回头,身后的黑暗像是远古巨兽的血盆大口。
在冲破黑暗的最后一秒,裴雪听想起了他是谁。
——
冰凉的手掌突然抓住了檀真的手腕,动作迟缓但有力,令他不能再前进半分。
“再乱动我抽你。”裴雪听虚弱地说。
檀真愣愣地反握住了她的手,身体机械性地拍响了呼叫铃。这一下把外头扎堆的人全炸了进来,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涌进来,堵住了医生护士的门,医生情不自禁地破口大骂。
檀真握住裴雪听的手,眼泪砸在她的指尖。
我唯一的神,终于回应了我的愿望。
裴雪听的右手小指上,一道红痕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