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帝十年,冬。
“我听小黄门说,宫里的用度又要削减,用来凑皇帝生辰的宴席。”
长长的卷轴从桌案上铺开,从砚台边一路滚到地上。地面上又横陈着几幅摊开的卷轴,墨迹未干,具是水墨淋漓的山水画。烛四仰八叉地躺在卷轴堆里滚来滚去,随口说。
“你怎么天天听人墙角?”檀真从卷轴上提起笔,揶揄她。
“是他们说话太大声了!怎么能怪我耳朵好呢?”烛不满地大声嚷嚷,“听说北蛮子又打过来了,外面死了好多人。皇帝怎么还有心思过生辰啊?”
“都是装给下面的人看的,叫人以为他心有成算。”檀真吹了吹笔尖上的墨水,道,“他们这样的人,总要挺着一口气,哪怕人人知道他是外强中干,他也要挺着那口气。”
烛摇头晃脑的,不知道听懂没有,总归没有再问。
这年,北蛮连破四个州府,烧杀抢掠,铁蹄之下皆为啼哭,田间的泥土翻过来,全是白骨。
檀真十七岁。
夜深时,檀真爬上藏书阁的屋顶,拢紧领口免得冷风钻进来。烛有样学样地拢紧衣襟,靠在他身边。两个人挤在一起,像是两团皱巴巴的雪团子。
檀真面对着南方,抬手指向最亮的那颗星星,“你看见那颗星星了吗?”
“嗯。”烛点点头。
“那里是阙丘以南,那颗星星叫天狼星,代表战乱。”
“不是每天都在打仗吗?”烛打了个哈欠,困倦地说,“从我见到你的那天开始,边疆就在打个没完啦!”
“你再看北边,”檀真指向北方的夜空,“那个地方叫紫薇垣,北极五星之中,太一代表帝星。前朝钦天监谏言先帝,说今上命犯帝星,是乱臣贼子的征兆。先帝狠不下心来杀了儿子,却又不能安心,于是把他幽禁起来。”
烛头一次听到个中曲折,有点新鲜地等他的下文。
“但今上狠下了心,杀了他的父亲,顺势上位。”檀真云淡风轻道,“还是应了钦天监的话。”
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他那么讨厌钦天监,就是因为他们说中了?”
“谁知道呢?”檀真耸耸肩,无所谓道。
“檀真,”烛戳戳他的胳膊,犹豫道,“那五颗星星,好像要灭了。”
“不是熄灭,是坠落。”檀真神色晦暗不明,“没有永远能挂在天上的星星,就像没有能永远存续的王朝。”
烛仿佛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沉默了下去。
“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檀真喃喃道。
但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檀真默默地握住了烛的手,像是握着一段光影。
——
严冬快要结束时,安乐公主带着禁军和刀剑闯进钦天监,把檀真拖了出来。檀真衣衫凌乱地被禁军按在雪地里,半张脸都埋在地上,艰难地看着安乐公主的裙裾在他眼前扫过。
“公主此举是何意?”檀真的余光里,看见虎狼般的禁军在藏书阁里翻箱倒柜。
“檀真,你现在最好别和本宫说话。”安乐公主用缠了金丝的鞭子柄挑起他的下巴,眯起的眼角收束成一线绯红,眼神危险,“本宫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你。”
“公主,找到了。”禁军抓着一盏青铜长明灯,灯火幽幽地燃烧着。
檀真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见烛脸色苍白地站在自己面前,蹲下来捂住他的眼睛。
“檀真,不要看。”
“这盏灯里有什么?”安乐公主的指尖拂过长明灯,看着檀真问。
“一件古物罢了,”檀真稳住神色,平静地说,“除了老旧些,没什么特别的。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是吗?”
安乐公主冷笑一声,狠狠地将长明灯掷在了地上。细长脆弱的灯颈和地面一撞,立刻折断了,莲花形的灯托四分五裂,灯油泼洒出来。残余的火苗漂浮在灯油上,被安乐公主一脚踩灭。
她的动作太快太突然,檀真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堂堂公主殿下,没有理由突然对着一盏灯发作。
他心底还抱着一丝侥幸。
檀真顷刻间暴起,像是肌肉贲凸的豹子,安乐公主精心挑选的禁军险些被他掀翻。但他终究是被按在地面上,眼睁睁地看着烛的身影随着火苗的熄灭消散。
那只捂着他眼睛的手消失了。
檀真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痛不欲生。
“胆敢在皇室重地豢养妖孽,檀真,你该当何罪!”安乐公主扭过他的下颌,逼迫他看着自己,眼底燃烧着嫉妒。
檀真的目光缓缓从破碎的长明灯上挪开,飘过来聚焦到她的脸上。
他轻笑一声,带着仇恨和嘲讽说:“那你杀了我啊。”
“你以为本宫舍不得吗?”
安乐公主深深地感到自己被人玩弄了,愤怒和妒忌来回折磨着她的心脏。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大徵尊荣无上的嫡公主,檀真怎么敢拿一个不清不白的妖孽侮辱她?
“大徵亡于十六世。”檀真忽然说。
听见的人都愣了,随即像是被雪灌进脖子里似的,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安乐公主神色骤变,掐着他的脖子喝问,“你不想活了吗?”
大徵自建国到如今,已经是第十六代帝王。
檀真无视掐着他咽喉的手,狂悖地笑道,“大徵亡于十六世,长子死社稷,次子死兵马,三子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人人皆可践踏。”
“你敢诅咒皇子?”安乐公主将他掼在地上,一鞭子抽在他的脸上,伤口从下颌拉到眼角。
檀真的侧脸缓缓流下血来,他视若无睹,淡淡地说:“这不是诅咒,是谶言。知道什么叫谶言吗,公主殿下?就是不可违逆的将来之事,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杀了随便谁,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安乐公主气疯了,“把他给本宫押下去!”
不知是因为安乐公主闯钦天监出师无名,还是因为她存着私心,总归檀真没有被押到诏狱里去,而是被锁进了公主府的地牢。
镣铐和地牢根本就锁不住檀真,可他也没有逃。
他只是坐在从天窗洒进来的月光下,默默凝视窗台上停驻的白鸟。
檀真被安乐公主关了一个多月。
他像是一尊玉石雕琢出来的人偶,不言不语,也不挪动分毫,甚至连胸膛的起伏都很微弱。给他送饭的人几次以为他已经死了,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具渐渐腐朽的躯壳。
安乐公主对此毫无办法,檀真那天的话点燃了她的怒火,可她并未将其当真,回过神来只是怅然——他那么谨言慎行的一个人,居然为了灯里的妖孽冒死出言犯上。
——
厉帝十一年,春。
檀真从公主府里被放了出来,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安乐公主领旨的时候心里诧异莫名,但还是依言打开了地牢大门。
铁门发出尖锐的响声,温暖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光的尽头是盘腿坐在天窗下的檀真。
他仰头凝望窗外灿烂的春光,睫毛根根分明,侧脸像是一块莹润的玉石。
安乐公主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里只有一只梳理翎羽的麻雀。
“檀真,父皇让我放你出去。”安乐公主道。
檀真没有动。
安乐公主自觉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低声下气,以檀真的妄言,便是杀他一百次都不够。
可檀真居然还敢给她脸色看。
“檀真!”安乐公主加重了语气。
檀真忽然笑出了声,像是忍俊不禁。他捂着脸,笑到声音嘶哑,笑声里隐隐透着悲怆。
他疯了。安乐公主想。
“原来是这样。”檀真笑着笑着流下眼泪来,自言自语,“原来这么多年,你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虽然你站在人群中央,可谁都看不见你,碰不到你,听不见你说话。你也碰不到他们,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拥抱不了爱的人。他们穿过你,就像穿过一阵风。
这样的日子真是孤寂得叫人恨不得去死。
然而你现在真的死了。
烛。
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呢?
——
檀真回到钦天监的第一个晚上,皇帝秘密造访了这里。
彼时,檀真正坐在庭中观察天象。
这是檀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这位君主,他穿着武将的装束,孤身一人站在檀真面前。檀真没有行礼,连眼神都吝惜分给他半点,只低头将地面上的算筹拾起。
“算出什么来了?”皇帝问。
“陛下真的想知道吗?”檀真波澜不惊道,“结果可不是陛下想听的。”
“如今敢这么和朕说话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皇帝警告他。
“我不怕死。”檀真抬头看着他,“死还能比我现在这样活着更痛苦吗?”
“你在钦天监里豢养妖邪,就是杀你十次百次都不够,你居然还敢有怨言。”皇帝冷笑道,“安乐真是把你宠坏了。”
檀真嗤笑道,“你们不愧是亲生父女。”
“放肆。”皇帝呵斥他。
“无须遮掩,您为什么而来我很清楚,您自己心里也一样清楚。”檀真站起身来,直视他的眼睛,“谶言应验了,是吗?”
皇帝的嘴角微微抽动。
檀真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前线战火连绵,大皇子连夜伏案处理公务,拨运粮草、安抚军心、派遣得力将士支援,终于不堪重负,于昨日病倒。
大皇子的病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从生下来就由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吊着,才活到如今这么大。这一病宛如大厦将倾,把太医院百年基业砸得粉碎。
今日咯血,明日发热,后日昏迷不醒。
他在鬼门关上做最后的挣扎,医者却不能为他做更多。
“死于社稷,也算是体面的死法了。”檀真淡淡地点评。
皇帝忍下怒气,诱惑道,“你治好他,要什么朕都给,家财万贯、权势滔天,只有这天下有,你要什么朕都给。”
“这话贤妃也说过,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檀真嘲弄地看着他,“陛下莫不是还觉得,这天下是你的囊中之物,只要你点头,纵然移山倒海,没有你做不到的?”
檀真上前一步,倒将皇帝逼得退了半尺。
檀真早就不是那个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小豆丁,要被送进宫只会扑到师父怀里哭。他身形挺拔,站着的时候脊背永远笔直,像是石缝里拔出来的修长竹节。
皇帝早听过这小天师邪性,生来就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今日前来也是仗着一腔血勇,却仍在檀真寒冰般的眼神下竟然感到一丝凉意。
“这煌煌帝都,云集天下财富、名利、权势之盛,就连北方草原上的狼王都觊觎龙椅上的明珠。皇帝一声令下,即便南越旱灾,还是得进贡甘蔗蜜酒。陛下知道酿酒要用粮食吗?”
檀真一步步逼近皇帝,随手推倒桌上的百宝匣——那是安乐公主从前送来的,他今晚本是要拿出来扔掉。
百宝匣里的珠玉如月下海礁上的泡沫般飞溅,莹莹的光辉支离破碎。透明的琥珀狮子身首分离,爪牙零星。圆润的珍珠迸溅出来,滚了一地,隔在两人之间,像是一条纯白的溪流。
“你什么都有,可是不巧,我什么都不想要。”檀真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救大皇子的——他命该如此,就像我被你们踩死的师父、师兄和……一样”
“实在是时也,命也。”
檀真掷地有声,等待着死亡的利刃落下。
“你这个妖孽!”皇帝拍着石桌,震怒道,“来人,把他给朕关到诏狱里去!有什么刑罚统统用上,直到他服软为止!不必在意四肢完整,只留口舌耳目即可。”
门外等候已久的禁军冲了进来,檀真不躲不闪,只是往藏书阁里走。禁军就要碰到他的肩膀时,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握住了禁军的手腕,手腕的主人发出一缕娇媚的笑声。
禁军屁滚尿流地倒了回去,叫声凄厉。
穿着破碎红衣的女人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只是她破碎的裙摆下并没有脚。乱草般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抬起一双没有眼白的眸子,对着几人一笑。
禁军们慌乱地拔刀挡在皇帝身前,两股战战。
檀真侧身俯视台阶下的禁军和皇帝,眼底有淡淡的金色光辉流转。
“看见了吗?这才是妖孽。”檀真淡淡道,“这世上不会有一个妖孽,因为恪守‘不能杀人’的规则而死在人手里。”
“滚吧。”他头也不回地关上了藏书阁的门。
檀真在黑暗里默默地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期待着藏书阁某处会忽然亮起,然后那个月光般的女孩嘻嘻哈哈地从后面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可是藏书阁只是冷酷地黑暗着。
窗外的梨花飘到桌案上,几滴水渍随风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