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夕阳西沉,在凉山的山顶洒下了温暖的余晖。

    谢姝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其中一座坟前,端正的磕了三个响头。

    “谢家对您有愧。”谢姝拿起旁边厚厚的纸钱,慢慢的投入燃着的火盆里。“您替我娘担了这个任务的时候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了吧?如今我又挖了您的坟,惊扰了您的安宁,我们谢家欠您的,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她叹了一口气,坟上没有立碑,她拍了拍坟上的土,土还是前几日她们新翻上来的。

    或许人死后并不是终结,或许有前世和来世,无论如何她都希望姨娘不要再这般苦。

    谢姝突然感慨万千,她所认识的女性似乎无一不是勇敢而热烈,明安为了父亲沙场厮杀,为了侍女讨回公道,赵宛如单纯坚强,看似柔弱却敢直言爱恨,她的姨娘为了维护姐姐的安全毅然决定踏上一条不归路,就连淳英也是在为她心中的爱人一意孤行。

    那么她自己呢?永远谨言慎行,永远带着面具,永远隐藏内心。

    相比起来,她像是一只畏手畏脚的缩在黑暗里的鼠类,为了目的而自保。

    谢姝突然有点厌弃这样的自己。

    愣了片刻,她来到旁边那座坟前,拿起纸钱默默的烧了起来。

    旁边的是她的亲人,不过对于李柯来说,她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不了解他的样貌,不了解他的性子,所知道的全部都是传闻。

    传闻他喜欢戏文,写的一手的好字,传闻他身姿纤长,相貌出众,像极了他的娘亲。

    如果他还在世,也是正当好年华,帝京定会多了一个惊才绝艳的郎君。

    奈何他的娘亲红颜薄命,而他自己也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

    想想怡妃应该是被自己的姨娘害死的,谢姝只觉得心里一阵愧疚,心里一边替姨娘赔罪,又替自己前几日不敬的行为道歉,一边往火盆里投了一大把纸钱。

    “没想到还会有人来祭奠他。”

    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那声音带着男人特有的低沉,不是帝京本地的口音。

    谢姝愣了一下,虽说她在出神,然而此人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了自己身后,自己还完全没有察觉,幸亏他没有杀意,不然自己此时早已身首异处。

    究竟是何人,武功竟然如此高强?

    她回过头,一个身着灰衣的男人站在她身后。

    那人身量不高,五官平平,脸上毫无表情和生气,如一潭死水。

    “你是谁?”

    那人自顾自的上前,从怀中拿出了一只纯白的芍药花,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李柯的坟前。

    那朵花的花瓣有些折痕,想必是放在怀中压着导致,然而花瓣却依旧生机勃勃。

    此时尚未入春,这个人从哪里摘得的芍药花?

    “我姓苏,是怀月的故人。”

    那人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谢姝,便转过头整理起自己的袖口衣摆。

    谢姝这才注意到来人似乎有些风尘仆仆,她问道,“怀月是谁?”

    自称姓苏的男人又看了她一眼,只是这次含了警惕。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何来祭奠?”

    谢姝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原来,四皇子李柯的字叫做怀月,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哦,我只是听说了四皇子的才名,觉得颇为可惜。”她赶紧变出了个理由,“在下也喜欢戏文,听说四皇子痴迷戏文,才华横溢,这才来祭奠以示尊敬。”

    不知道是她话中的哪个词取悦了他,那人的神色温和了些,微微点了点头,上前了几步,蹲了下来,认真的清理起坟旁的杂草。

    谢姝还在思考这人是谁,怎么看起来似乎与李柯颇为熟稔,就见他脸色瞬间一变,杀意尽显。

    “土是新的。”

    他钻紧了手里的土,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人这么恨他么?”

    谢姝一听眉毛一跳,心里暗叫不好,怎么这么巧遇上个李柯的熟人,还能看出来土被翻动过?

    如果她说坟是她挖的,那人一定会跟她动手的,谢姝肯定。

    眼前这人她打不打得过,可能还是另外一回事。

    “这……”谢姝心里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打个哈哈过去,虽然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但她不想被一个不认识的人结果在这。

    好在那人也不指望她能回答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的用手仔细清理着坟旁的碎石块,好像对待这世间最重要的事一般专注。

    谢姝走也不是,帮忙也不是,只能继续蹲下来把纸烧完。

    她盯着那人的背影,这人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他清楚的知道这两座没有立碑的坟哪个才是李柯,而且或许李柯的坟不是第一次被翻了。

    一想到这,谢姝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

    他知道哪个是李柯的正常,可是谢姝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突然后背一僵,谢姝心中叫苦,怕是反应过来了,她连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开口问,“这么说这一座的确是四皇子的冢了?”

    那人没说话,但杀意消失了,继续他的动作。

    谢姝默默舒了一口气,继续圆慌,“我也不知道哪个是怡妃的,哪个是四皇子的,尽管在下打点了守卫,可惜守卫也不知道……”

    “当年怀月的字朝中万金难求,写的戏文坊间争相传唱,而如今,人们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及。”那人冷哼了一下,“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怀月,月怀?”谢姝突然一愣,“难道……四皇子便是当年坊间出了名的月怀公子?”

    那人点了点头。

    虽然谢姝不是个戏迷,但对于这个名字还是有所耳闻,不过此人渐渐便淡出了众人的视线,当时还不晓得为何,如今才知道原因。

    她只觉得越发可惜,李柯当年尚不及弱冠,便有如此才华,如果能平安一世,必定在后世享有盛名。

    谢姝突然有些好奇,“不知这位兄台如何会与四皇子相熟?”

    问完她就有些后悔,此人寡言少语,又十分冷漠,必定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没想到,过了片刻那人居然开了口。

    “七年前,我在帝京最有名的戏班子做学徒,那个时候怀月经常会看这个戏班子的戏。”

    他清理好了石块和杂草,又开始一点点的把坟上的新土拍实,一点都不在意弄脏双手,他的语气很淡,带着一丝缱绻。

    “我相貌不出众,身量也不高,在戏班只能做做打杂的活儿,每次收戏之后我都会看到怀月还意犹未尽的坐在台下,他是个平易近人的人,一点都没有皇子的架子,和戏班的众人都相处的很好。”

    “每次我都是远远的看着他,怀月不论相貌品行还是才华都是人中龙凤,然而我却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他轻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有一次我随着戏班进宫表演,结束后的晚上偷偷看见怀月在戏台的后院烧着什么东西,我上去问他要不要帮忙,却把他吓了一跳。”

    “那个时候他有点慌张,慌忙间把怀里的书也掉进了火盆,我连忙把东西全部抢出,发现有一部分是他自己写的戏文,却也因此在手上留了伤。”

    谢姝悄悄的看了过去,他的左手背的确有烧过的伤痕,看上去颇有些年头。

    “怀月急着带我去治伤,我却惊艳于他的字,拿起烧残的戏文读了起来,怀月有些抗拒却终究没有阻拦。”

    “他担心皇子写戏会沦为笑柄,又觉得自己写的不好,如此机缘巧合被我看到,他的文笔生动细腻,是我鼓励他化名月怀公子,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一来二往,怀月便和我越发熟悉起来,虽说我性子不好,却和怀月合得来,他还让我努力学戏,因为我的眼睛笑起来像含着春水……”

    谢姝看着背对她的男人,想起刚刚看到那双眼睛,实在难以想象死气沉沉的双眼会像一汪春水。

    “两年后,我可以登台了,怀月却停掉了戏班进宫表演,他约了我见面,让我暂时远离京城。”

    谢姝心里了然,永安之变开始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怀月想要去做皇帝,他从来对那个位子都没有野心。然而他却跟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皇帝才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听到这谢姝心里猛然一跳,这个人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事?

    她皱了皱眉,表面上装作震惊,心里却在合计原来李柯那时已经有了做皇帝的心,可为何遗诏上面却说李柯无罪?

    “世人都以为四皇子觊觎皇位已久,设计烧死皇兄,又手刃生父,狠毒至极,然而我却知道,虽然那时不知他突为何然起了登上帝位的心思,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杀兄杀父之事来。他跟我说,想要和三皇兄公平竞争,以他的性子宁肯自己死掉也不会伤害他的亲人。”

    眼前这人应该是不可能看过遗诏的,谢姝想。当年在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以他一个小戏子的身份也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然而凭借他的话,谢姝却可以推个大概出来。

    听说含冤而死的人会变成厉鬼游荡人间,不知眼前这座坟里躺着的少年,如今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