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袁相柳开口道,“程副官,你带邹侍卫下去休息,这件事我考虑考虑,再行定夺。”
交代完了之后,袁相柳便带着苏潇离开营帐,回到了刘大爷家。
已经这么晚了,刘家祖孙两个早已经睡下,两人悄手悄脚从窗户翻了进去。
“小柳,你打算怎么办?”苏潇拿着浸湿的布巾擦了擦脸和手,过去床边将外衫脱了。
屋内光线昏暗,只窗户透过来一点微弱的月光,映出袁相柳棱角分明的侧颜。
袁相柳坐在床边,盯着烛台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盐场里面这么乱,我手下的人手就算是全凑在一起,想要平乱恐怕也不容易。我想带一些人进去先摸摸底……”
他伸手拉过苏潇,在黑夜中望着苏潇,“潇潇,你在外面接应我,好不好?”
“不好!”苏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早也猜到一些袁相柳的想法。
想要从外面攻破、并且平乱三方势力,是非常难的。
没有个几万的兵力,很难做到万无一失。
更何况那些盐户并非十恶不赦,只是被逼无奈,都杀了未免残忍。
最好是进去先摸底,再根据情况处理,是目前唯一好用的办法。
只不过……
“要去就一起去,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苏潇反手握住了袁相柳的手,难得郑重且认真的语气,“你一个人去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的,外面接应的人留谁都行,你看着挑几个就是了。”
“潇潇……”
袁相柳刚一开口就被苏潇打断,她伸手捂住了袁相柳的嘴。
“别跟我讲道理,我不想听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若是你独自进去,我肯定日夜难眠,吃不好睡不香,反倒难受。”
袁相柳没有说话。
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苏潇缓缓松开捂在袁相柳嘴上的手,袁相柳低声开口。
“那便一起去吧,明天我留下二十个人,剩下八十个人跟着我们。”
“这还差不多。”苏潇摸了摸他的脸,“那今晚就早点儿睡吧,小柳。”
“嗯。”袁相柳点点头,将她拉到腿上抱了一会儿,上床和衣睡下。
第二日,两人都起得很早。
袁相柳是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必须早起。
苏潇则是睡得不踏实,怕一觉醒来袁相柳把她给丢下,独自带人进去。
外面鸡叫第一声的时候苏潇醒了,往后再也没有睡着。
她跟着袁相柳一起起来,逗了一会儿刘家的小孙孙,等袁相柳全都安排完之后,众人换上了程烨买来的一批衣服。
之前程烨手下所有人穿的都是统一的军服,这非常不利于在盐场那种有三方势力的地方行动。
袁相柳让程烨买了一些粗布麻衣,花色各异都是不一样的款式,有些还故意撕出了几块补丁,就是为了让他们看起来像普通的百姓,而不是训练有素的一支军队。
除此之外,程烨还买了一批干粮回来,又干又硬的饼子和馕,便是在潮湿的地方也能放上十天半个月不会坏,非常适合这种时候带着。
一切准备就绪后,袁相柳挑了二十个人留下来接应,带着剩下的人和邹晨一起乘坐小船前往盐场。
盐场如今正处在动乱中,许多岗哨都没人看守,邹晨逃出来的时候,就只遇到了两波府衙的官兵,避开之后便安全逃出。
他熟悉路线,带着众人绕了一个浅滩过去,这一路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只在快进入盐场的时候遇到一波平乱的官兵。
“是府衙的官兵,正在找那些盐户的踪迹。”邹晨道。
苏潇瞄着远处都不到二十个人的散漫队伍,问,“那些盐户藏在哪里你知道吗?”
“盐场这块一共有两片林子,比较隐秘能藏人,我想他们应该藏在那两处。其中一处紧挨着障林,蛇虫鼠蚁很多,有时候清晨下雾还有微毒,官兵们也不愿意轻易接近。”
邹晨游走这几日,对地形已经很熟悉,多少能猜到一些。
袁相柳从怀里拿出了盐场的地图,用煤炭在上面画了两个标记,问,“是这两处地方吗?”
邹晨点点头,指着其中一个圆圈儿道,“这便是挨着障林的那片林子。”
“咱们先去这一处看看。”袁相柳收起地图。
这一片障林在盐场最东边,也就是说他们要经过整个盐场才能到达。
不管是直达还是绕路,在不能骑马的情况下,恐怕都要好些天的功夫。
这还不算路上躲避其他势力耗费的时间。
天色已经不早,众人又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途经的一个小村子时,便打算在这里歇下。
袁相柳先派人过去探查了一番,想要确定村子里面的情况。
程烨探路回来后,神情十分凝重。
“袁大人,前面的村子……”程烨难得欲言又止,像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半晌才沉重地说,“里面的村民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苏潇诧异,不等袁相柳开口已经先一步道,“过去看看。”
袁相柳留下了十个人断后,观察着周边的敌情,带着余下的人一起过去。
才到村头,苏潇就被面前血腥的一幕给惊呆了——村口的那条路上居然堆积的全都是尸体!
那些尸体横七竖八被堆在一起,已经死了有几天,尸块残破不全,有的腐烂发臭,有的被野狗和乌鸦啃食,血在地上已经干枯成黑色。
场面简直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饶是苏潇经历过大场面,也曾深夜浴血厮杀,见到这一幕却仍旧忍不住恶心,胃部一阵翻涌,转头在沙地上吐了出来。
其他人见到这场面,也全都面露不适。
有几个年轻的士兵没经过杀戮,忍不住犯恶心,紧咬牙关,不让自己露怯。
袁相柳沉沉地吸了口气,靠近检查了一下那些尸体。
尸体全都有被刀砍过的痕迹,有的身上甚至被砍了十几二十刀,也有一刀毙命的,可见下手之人极其残忍。
从衣着上看,这些人就是这个村子的普通村民,多是些老弱妇孺。
而最让人恶心的是,这里面的女人全都被扒光了衣服之后才杀的,生前遭遇过什么一目了然。
苏潇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个干净,才觉得舒服一些,过来袁相柳身边。
“是谁这么残忍,下这样的毒手!应该不是那些盐户,是盐场的人还是府衙的人?”
“应该是盐场的人。”邹晨的神情比起其他人更添了一丝麻木。
“盐场乱起来之后,好几个管事都被杀了,那些打手群龙无首,心思也各异。”
“有的人还想继续给盐场做事儿,于是帮着府衙的人查找那些盐户的踪迹。”
“也有些打手怕被盐场的事连累,想抢了东西捞一笔就走。”
但无论是哪一方人,经过了盐户的叛乱之后,都心有余悸。
他们知道那些盐户为什么而反,那么,长久遭遇欺压的那些村民,显然也可能走上和盐户们同样的路。
所以遇到村民的时候,打手和府兵都不会手软。
屠村是很简单的,对他们来说,对一群老弱妇孺下手,可比对那些盐户下手简单得多。
事后还能抢了村子里面的粮食和银钱。
“我之前逃脱时路过这个村子,村子当时还是正常的。”
邹晨最后说了一句。
他这一路逃亡见过太多砍杀,已经麻木。
“我记得你说过,盐场范围内一共有七个村子。”苏潇看向袁相柳,突然心生恐惧,“如今这个村子已经这样,那其他那些……”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本就寂静的村庄更是安静的厉害,像是鬼村一般。
好半天之后,众人才自发的行动,没用袁相柳和程烨安排,那些士兵就自动挖坑将那些尸体掩埋。
他们不认识这些村民,甚至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除了能为村民们敛一把黄沙,也再做不了别的。
掩埋完成后,程烨找了两个空房子升起了火,让手下人挨个屋子去寻一寻,看有没有剩下的粮食或者能吃的东西。
他们带的粮食虽然不少,但不知道要在这里面耗上多少天,还是非常珍贵的。
如果能找到其他粮食,还是省着自己的比较好。
众人两两一队,寻了一圈,发现每间屋子都被搜刮干净,只剩下一些不值钱的咸鱼和干海带。
程烨把咸鱼洗干净,又处理了一下,扔进锅里煮成了鱼汤。
等到汤煮好了,他先给苏潇和袁相柳盛了两碗。
“袁大人,袁夫人,请用。”
袁相柳接过之后,其中一碗递给了苏潇,又从包裹里面拿出了两个馕。
苏潇从来都不是挑食的人,但大概之前闻了那些尸体的血腥味儿,被刺激到了,这会儿她闻着那鱼汤的味道,突然就觉得很恶心。
陶碗接到手里的瞬间,她一阵反胃,赶紧又塞回袁相柳手里,捂着嘴偏头干呕了两下。
袁相柳愣了一下,把手中的汤碗放到地上,过去扶住她,“潇潇,你怎么了?”
“没事。”苏潇勉强扯出个笑来,“那鱼汤有点腥,我刚才闻着有点恶心。”
袁相柳皱起眉头,“那别喝汤了,喝点儿水吧。”
他从自己的包裹里面拿出了装水的囊袋,拧开后放到苏潇手上,然后又把那两碗汤挪远了一些。
苏潇有些不好意思,她来之前还说不会拖后腿,结果现在就因为一碗汤恶心,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儿矫情。
之前在栈浴血厮杀,血腥味儿不比刚刚的尸山血海轻,只是那时候她都没有恶心。
怎么这会儿就恶心了呢?
或许是那些人手段太残忍的关系吧。
苏潇想着这些,有些走神,然后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个士兵叫了一声,“什么人!”
苏潇转头的瞬间,就见一个黑影从墙边闪过,程烨和邹晨反应都很迅速,踩着墙飞身过去,到了那处墙根儿。
两人同时伸手一个擒拿,便抓着一个人从暗处现了出来。
所有人同时愣了一下。
那被抓出来的是一个男人,身高普通,相貌也很普通,连穿着都是一样的普通。
但是这男人有一点很与众不同,就是他的头发。
这人居然是一头短发,而且是棕褐色的短发。
盛朝男子都着长发,苏潇长这么大以来,除了村口的疯子,就没见过哪个男子是短发的。
村口的疯子是自己把头发胡乱剪了,但却也没有剪到这男子这么短。
这个男子头发贴着头皮,也就半指长,棕褐色的头发在月光下隐隐泛红,和周围其他人格格不入。
别说是苏潇,这些走南闯北的士兵也没见过这样的人,怔怔盯着那人看。
袁相柳反应过来,招招手,让程烨他们把人带上前来。
程烨和邹晨合力将那男子押了过来。
近距离看,男子的发色更显得与众不同。
苏潇疑惑,问,“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她感觉这人应该不像是盐场的人,甚至不像是大盛的人,兴许是东洋那边的人。
苏潇没见过所谓的东洋人,但是总能听人说起,在海的另一边,一个小岛上,有一个不大的东洋国。
“不是,我不是东洋的人。”男子摇头,说出的竟是一口地道的京城官话。
这更让苏潇诧异。
三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音,北方那一带还好,越往南行进,这一路上几乎每个府城的方言都不太一样,很多苏潇都听不懂。
盐州这边也是,一些百姓说的土话苏潇都得很认真去听,才能明白大概意思。
这人却会说一口地道的官话。
“我是爪哇国人。”男子紧接着又道。
“爪哇国?”苏潇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国家,不禁转头看向袁相柳。
袁相柳博学多才,或许能从书上知道。
袁相柳破天荒地摇了摇头,他认真打量着那短头发的男子,“爪哇国在哪里?”
这名字总觉得有些怪异,很少会有国君用这种怪名为国家命名。
“在海的另一边,很远很远,比东洋还要远!”那男子这么说,同时抖了抖肩膀,想要挣开程烨和邹晨钳制,“你们干嘛这么押着我?我又不是犯人,我也是受害者呀!”
“你们先放开他。”袁相柳对程烨道。
程烨将人放开之前,先从上到下搜了那男子的身,发现他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利器之后,才把人给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