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五年的时光一晃而过,随着新君天启帝渐渐坐稳了江山,朝中的大臣也开始慢慢更替。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本没什么好说的,每个君王都有自己的脾气,也更愿意任用自己手上成长起来的大臣。比起他的祖父,天启帝已经实在是个很温和,也很好说话的君王了。
随着刚刚开春,首辅王恽王老大人连续三次上书请辞,天启帝在苦苦挽留后,终于赐下大量财帛爵位后,送他衣锦还乡。永泰朝的老臣们开始意识到,也许真的到了他们应该退去的时间。
那何不学着王老大人,来得风光,走得荣耀?或许这才是君臣一场,最好的归宿。
但有些人或因家族的牵绊,或因自己的贪心,注定学不来王老大人的洒脱大气,那也就只好在朝堂上饱受矬磨。
但有些人,情况又不一样。
程岭这些天就有些发愁,他这几年差当得很顺,但视力却每况日下。
一个是年纪到了,二个也是他眼睛确有旧疾,也会受到影响。
当看到王恽老大人,还有姜尚书,杜老将军都先后致仕时,他也想请辞了。
但一来大哥程峰还没退呢,二来他们两家算是英王府押在京城的人质。
要是他退了,谢二夫人早说住腻了京城,想回江南老家安度晚年,也好跟那边的亲戚朋友走动走动。那新君会不会疑心,会不会放行?
程岭这日正愁着,忽地大哥寻来了。
多年兄弟,也无须气,程峰见面就直言道,“老二你近来可是想退了?”
既然大哥问了,程岭也不装了,“确有此意。大哥可是也有打算?”
程峰爽朗笑道,“我是长子,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要守着家的。再说你们嫂子年纪大了,腿脚越发不利索。她哪儿也不想去,我自也不好挪动。但是你们,却可以趁着还能动,回老家过几年闲散日子的。”
程岭犹豫道,“这样离散,好么?咱哥俩,还一辈子都没分开呢。”
程峰道,“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有什么看不开的?咱们几十年兄弟,难道就为了这几年不在,感情就生分了么?就这么定了吧,回头咱们哥俩一起去请求致仕。若皇上都批了更好,若是挽留,我就再留任几年。你先辞了,带弟妹回老家去。”
程岭也不是个婆妈的人,想想便同意了,只道,“可眼下,是说的好时机吗?”
程峰笑道,“这个你不必愁,马上就有好借口了。”
程岭疑惑,程峰笑着,递过来一封信。
看到字迹的时候,他就惊到了,“这是,这是!”
等他拆开,看到里面内容,只是叹息,“我原以为,我这些年做得已经够好的了。怎奈……还是比不上啊。”
程峰也感叹起来,“到底……唉,能娶到她,真是我们程家的福气。”
可程岭还是有些担心,“这样放他们出门,好么?”
程峰道,“小鸟大了,总要自己学着飞的。弟妹一介女流都看得开,咱们可能学那些婆婆妈妈……”
此时,皇宫门前。
刚下了学的程无怨,便想着要不要去前头胡同,买两个肉烧饼先垫垫肚子。十五岁的男孩子,正是最能吃的时候,总是觉得肚子饿。
忽地,一个浑身上下,背着十几条毛茸茸皮子的小伙计,把他拦住了。
“少爷少爷,看您一身富贵,要不要买块皮子?我这都是上好的皮子,您看看,过来看看呗!”
程无怨平常是不理会这些人的,可不知是这小伙计的声音太甜,还是笑容太暖,让他莫名就多说了几句。
“你这小孩儿,好不会做生意。人家卖皮子,都是赶着年前来,好卖个高价。你这年后过来,哪还卖得出好价钱?不如收了,等到明年冬天再卖吧。”
小伙计忽地偏头,咧嘴笑出一口小白牙,“可我这皮货就卖这一季,少爷您真不买吗?”
程无怨再看他那笑容,忽地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再看他将那遮去大半小脸,毛茸茸的皮帽子往上一推,程无怨猛然一惊。
这!
这不是他几年前的脸么?
“你是——”
有一个在心里珍藏了十五年的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小伙计眼睛亮亮的,似有波光闪动,却扬着大大笑脸说,“我是无忧。对不起,我来迟了,五年。”
他带着几分羞涩,轻轻喊了声,“大哥,你怪我么?”
程无怨一时百感交集,眼眶都湿润了。
都不用任何信物,他就可以确认,眼前这个人是真的。
他们三兄弟之间,不论彼此怎么改变,但有一种神奇的感应是无法抹灭的。只要一眼,就能确认彼此。
程无怨只觉鼻子有些酸,“你,你怎么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小伙计,也就是他们程家的小三儿,他十五年没见过的小弟弟程无忧,把帽子重又用力压下,也吸了吸鼻子,“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二哥在哪?”
“在国子监呢,借书去了。”
自从五年前程岳回京,说了一句笈乃书箱,装墨水的靠的不是脸。
程无悔,就是程家二郎程笈,就跟书干上了。每日简直是废寝忘食的在读书,要不是谢二夫人怕他也看坏了眼睛,严格了限定了他的读书时间,这小子能不吃不睡的钻进书里。
在去国子监的路上,程无忧津津有味的听着他的大哥吐槽着他的二哥。还不时发问,“那大哥呢,大哥你爱做什么?”
程无怨有些脸红。
他不好意思说,就因为程岳说了要他多出去看看,他这几年不是会央了石青叔和百灵婶子,去他们掌管的店铺里做小伙计。
在看多了世情百态之后,他才明白那天,程岳跟他说的,连这些讥笑都受不住,还谈什么落井下石,到底是什么意思。
做错了事,本来就应该接受惩罚。这个世上君子少,而小人多。只是嘲笑讥讽,已经是最低层次的伤害了。
指望别人做君子,不如把自己练得更加强大。
“我也没做什么。哎,二郎!”好在他眼尖的看到程无悔,赶紧转移了话题。
程无悔疑惑的看看大哥身边,背着十几条毛茸茸的小伙计,“都开春了,大郎你还买皮毛做什么?囤货啊。”
程无忧仰起小脸,干脆的叫了声,“二哥!”
又看看二人,“你们相互是叫大郎二郎的吗?那我也可以这么叫吗?”
“不行!”
同样迅速意识到他是谁的程无悔,异口同声的和程无怨一起无情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最小。”大哥慈爱的摸摸他头上的毛茸茸。
“因为你最矮。”二哥慈爱的也摸摸他头上的毛茸茸。
程家三郎觉得很受伤,“我已经很努力的在吃饭,在长个子了,而且我们明明是一天生的。”
“那也有先后。”大哥又慈爱的摸摸他头上的毛茸茸。
“乖啦,叫二哥。小三想吃什么?二哥请你!”二哥也慈爱的摸摸他头上的毛茸茸。
小弟弟好乖,好可爱,他们都好喜欢哪!
程家三郎想起正事来了,“我不要你们请,我有钱,我攒了好多好多私房钱,我是来拐带你们出去玩的。”
大哥二哥愣住了,“你?拐带我们?上哪儿?”
“烟花三月下扬州啊!”程无忧很是得意,“你们都没去过吧?我特意逃了课,从家里大老远的跑上京城,就是来接你们下江南的呀。”
程无怨惊了,“你偷跑出来的?就你一个人?”
程无悔也吓着了,开始上下摸着弟弟的胳膊腿儿,“你怎么来的京城?一路儿吃哪儿住哪儿?有没有磕到碰到?”
程无忧满不在乎的摆着手道,“也不算偷跑啦,爹不在家,他去巡边了,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估计娘是知道的,睁只眼闭只眼吧。”
这是程家大郎二郎第一次从小弟弟嘴里,听说起爹娘。
就听小弟弟没有半点炫耀,只是自然而然的说,“娘常说,江南的春天是最美的,又说人不轻狂枉少年。有些事,不趁着年轻去做,老了就做不成了。我五年前失约没来京城时就想好啦,等我身子好了,一定要来京城,带上你们两个,一起去一次江南。所以今年,我就来啦!”
“你们放心,我有带贴身侍卫,也有带钱。我没那么傻,一个人往外跑。侍卫还教我扮成皮货商人的模样,掩人耳目呢。他们现在都在城外,准备好了马车和行李,等着接应咱们,快走吧!”
什么,现在就走?
程无怨一颗年轻的心,被小弟弟激荡得怦怦直跳,但还记得长子的责任,犹豫道,“那要不要回去收拾收拾行李,跟家里说一声?再准备一下。”
“准备个什么呀,走吧!”程无悔却是毫不犹豫的,瞬间倒戈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我辈儿郎应有的豪气。小弟都走这么远,来了京城,难道咱们两个做兄长的,还不如他?让下人回去说一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程无怨咬了咬牙,“那就走吧!”
趁着他们还小,把规矩礼仪全都抛到一边,来一次无拘无束的旅行。
而且是去江南啊,去他们的亲娘,还有程姓祖宗的老家。
听说两个村子,就隔着一条河,叫上溪村和下溪村。
听说他们的亲生爹娘,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听说那里,有数不尽的桃李芬芳,有听不尽的吴侬软唱。
趁着年轻,趁着还小,让他们任性的抛开一次责任,挥霍一次时光。
或许,这将是他们这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当若干年后,三兄弟回忆起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突然抛开一切,跑去江南时,都会心的微笑。
有时,他们会想到旅途中突然淋到的那场狼狈大雨,
有时,他们会想到路边婆婆卖的美味烧饼,
有时,他们会想到村姑看着他们失神微红的面颊,
有时,他们会想到迷路时三兄弟各执一词的吵架。
当然,他们还看到大片大片,粉红雪白,犹如彩霞跌落人间的桃李争芳。还有烟雨濛濛时,烟波浩渺的湖光山色。
那样的美景,让他们一生难忘。
“那最难忘的,是什么呢?”当好奇的儿孙追问起来时,三兄弟总会不约而同的微笑着,说起一件事。
“被绑架。”
“在我们坐船快到金陵的时候,突然被一群水贼打劫了。那水贼头子自称是人贩子,要把我们贩到海外去给人做苦力。”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当然只好和他斗智斗勇啊,那几天,过得叫一个惊心动魄哦。我们逃跑了十几回,可惜又被抓回来十几回。”
“那最后怎么办?”
“最后到金陵的时候,我们三兄弟,主要是我,”讲到这里的时候,三兄弟都是一个口气,“识破了这群水贼的底细,叫他们把我们卖到金陵宁家,或者泰兴夏家去,恐怕价钱更好些。”
“啊?还真要被卖呀?”
被问到这里,三兄弟总会哈哈大笑。
“傻孩子,因为我们识破了那水贼,其实就是宁家那个著名的扫地二舅假扮的呀!”
但是同样的故事,在宁家又是另外一个版本。
“当时你们程家几个表叔啊,忒坏了。交手了没两回,就认出我们是假扮的了。可他们就是装着不知道,成天拿我那些士兵演练,跑了还故意让我们抓回来,三兄弟还各种推演,要比高下,累得你们爷爷,日后大名鼎鼎的宁扫地,都差点阴沟里翻了船。所以呀,你们往后遇到程家那些小崽子,可要多当些心。别看一个个表面乖乖的,全一肚子坏水!”
小孙子毫不留情的调笑,“爷爷你敢说程家是小崽子,回头告诉姑祖奶奶,肯定要骂你的。”
“别说!爷爷给你们买糖,行了吧?”
“好呀好呀!”
顽皮的小孙子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要吃要喝了。
而在当年,三兄弟第一次回到江南时,还不能深刻的体会到长辈们,尤其是“她”放行的深意。
真正懂得,要到很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