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观人,可见真性。
像是那些胡言乱语,摔东西发脾气骂人娘的,黄森屏日后不敢重用,这种人平日里兴许看不出什么问题,可当自己出了事之后,很可能会落井下石,在关键立场上,未必能靠得住。
黄森屏没有拿小本本记录下来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只是默默记在心中,当看到千户于四野端着酒杯,自斟自饮,含笑不语时,眼前一亮。
事实上,除了于四野之外,百户林白帆也没有完全喝醉,这家伙看着趴在桌子上,趁着别人耍酒疯,偷偷吃了几次菜了,很显然是装醉。
黄森屏暗中窥视了半个时辰,这才离开。
于四野瞥了一眼偏房方向,一饮而尽,起身踉跄向外走去,林白帆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十月份,泉州的夜依旧算不得寒。
稍许凉意。
林白帆走出,见无人出来,便朝着暗处走去,对等待的于四野说:“于千户,新来的指挥同知如何?”
于四野仰头看夜空,星辰稀疏:“只能说他不简单,至于所好是何,很难说清楚,若是我预料不错的话,明日他很可能会找到你我。”
林白帆眼角挤出鱼尾纹:“他要酒后观人,我们让他观了,也该问问话。只是,该如何回答,要知道那周渊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主,他身边帮手可不少。”
“帮手?”
于四野呵呵笑了笑,摇头道:“他身边的帮手不过是酒囊饭袋,趋炎附势,攀附求好罢了。一旦周渊失势,那些人不仅会立马离开,还会反过来对付他。军士之间有生死情谊,将官之间多是利益纠葛。”
林白帆叹了一口气:“周渊出去一趟,折损了三十个军士,还谎称是畏惧海寇逃跑了,让那些军士家眷抬不起头。这事若不能处理好,我宁愿化身海寇……”
于四野脸色一沉:“你想干嘛?”
林白帆咬牙切齿:“若朝廷不能主持公道,那就交给我们自己杀出个公道!你不是读过书吗?那句话怎么说,朝闻……”
“朝闻道,夕死可矣!”
“依我看,应该改成:朝杀奸恶,夕死可矣!”
于四野用肩膀撞了下林白帆,低声道:“够了,当军士这么多年,怎么还如此毛躁,这种话不准再说!你要记住,我们还在,泉州卫总还有希望。”
林白帆低下头,转身离开。
于四野深深叹息。
黄森屏并没有如于四野所料,第二日找他们问话,而是在传令所有将官在公署等着之后便没了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可偏偏找不到黄森屏。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黄森屏才从外面走进来,满是愧疚地说:“方才找一些军士闲聊,竟误了时辰,该给诸位赔不是。”
周渊、蔡业等人自不敢承受。
黄森屏坐下之后,直截了当地说:“前段时间惠安出现海寇,卫所出了五百军士,结果折损了三十军士,其家眷说是军士因畏惧海寇逃走了,周指挥佥事,当真如此吗?”
周渊硬着头皮:“确实如此。”
黄森屏问道:“好端端的军士,缘何就逃了,总需要理由吧?”
周渊哀叹一声,恨铁不成钢:“进犯惠安的海寇声势不小,有些军士贪生怕死,不敢出手,竟半夜偷偷跑出营地,实在是我看管不严,御下无方,还请黄指挥同知降罪!”
黄森屏摆了摆手:“军士畏死当逃兵,与你何关,哪来罪名。我也带过兵,打过仗,见过有人临阵脱逃,转身就跑的。只是,绝大部分军士并不会跑,你们知道为何吗?”
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无人说话。
黄森屏沉声道:“因为仇恨、家人、军纪!”
于四野目光炯炯,盯着黄森屏。
确实,人都是怕死的,前面是刀山火海,上前很容易被人砍死,射死,捅死,可一次次战争,就是克服对死亡的畏惧去拼杀!
而克服对死亡的畏惧的力量,往往有三个:
仇恨、家人、军纪!
仇恨使人拥有不顾一切的力量,家人使人拥有守护一切的决心,军纪使人拥有一往无前的意志!
黄森屏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展开了说:“据本官调查,失踪的三十名军士中,其家人和睦,妻小俱全。那他们为何会舍弃家人选择逃跑,其中还有一个是叫宁度的百户,绰号宁蟾蜍,曾亲手斩杀过海寇,这样的人,会贪生怕死吗?”
蔡业见黄森屏追根刨底,站出来说:“舒坦日子过多了,当年血勇之气怕是没了,这才有了畏惧之心。”
黄森屏深深看了一眼蔡业,转而问:“进犯惠安的海寇有多少人?”
“这个……”
蔡业犹豫了下,说:“按照惠安县的通报,是有不少海寇,大致有七八十人,是否有更多,就不太清楚了。”
黄森屏笑出声来:“泉州卫五百精锐,面对不到一百海寇,连个照面都没打,就直接吓跑了三十名军士?蔡千户,海寇听闻泉州卫出动之后,是不是直接吓到无影无踪了?”
蔡业想了想,认真地说:“后来海寇是消失了……”
黄森屏豁然起身:“你当本官是瞎子还是聋子?泉州卫五百军士驻扎在惠安城外,毫无建树反而没了三十军士,简直是可耻!原本你们能主动出击,将海寇一网打尽,结果呢,自己不动,反而是水师的人出手,军功全便宜了水师!”
周渊见状,只好出面请罪:“是我当时考虑不周,只顾着惠安县百姓安危,加上没有摸清海寇数量,这才以防为主,没有主动出击。”
黄森屏将目光投向周渊,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些军士到底去了哪里!堂堂泉州卫军士,身边有数百兄弟,如何都不可能畏惧寥寥海寇而奔逃在外!纵有,也不可能有三十军士之多!此事,需要详加调查。”
周渊正色道:“听凭吩咐。”
黄森屏微微点头:“惠安海寇事发时,是周指挥佥事带人前往戡乱,威慑海寇让其不敢进犯惠安,这才有了水师黄雀在后。然卫所军士走失是大事,不可不查清楚。这样吧,当时在惠安县的所有军士,都随周指挥佥事一同前往调查,争取半个月之内找到失踪军士!”
“这……”
周渊脸色一变。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你这刚上任,喝了一顿酒之后,怎么还玩起“调虎离山”了。惠安海寇最初是想调顾正臣离开晋江城,怎么这飞镖甩出去这么久,竟然回旋到了自己大腿上?
黄森屏继续解释:“惠安县以东山多,带人少了毕竟难寻。加上跟去的军士与失踪军士多认识,想来找起来也便利。你们去惠安是有经验的,再跑一趟,轻车熟路……”
周渊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没有反对的资格。
自己带队出征,出现逃兵只能自己负责,找其他人去找,周渊也不放心。何况这是黄森屏上任之后第一次正式下命令,反对既没用,还会招其不满,何苦来。
林白帆看着黄森屏,眉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很显然,黄森屏这样安排是有深意的,他很聪明,知道周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把控泉州卫,也知道周渊带兵外出必然会带一批心腹出去。
现在好了,周渊和这些人,一下子全都调出了营地,用的名义还十分正当,让任何人找不出半点破绽。
虽说泉州卫里还有乌聚、瞿焕这两个墙头草,可毕竟于四野也是千户,有于四野的帮助,兴许可以在半个月内,完成泉州卫内部的整顿。
黄森屏很是重视周渊,委以重任地亲自送出营地,还不忘嘱托几句保重的话。这让周渊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黄森屏到底是故意在针对自己还是公事公办。
在周渊走后,黄森屏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每日办理公务,空暇时间就跑去军士堆里聊天问话,偶尔还隔着院子与军士的家眷闲聊几句,嘘寒问暖,寻找问题。
三日后,办理过公文,黄森屏喊住了将要离开的于四野:“于千户,你所辖军士里出现了赌博之事,你可知晓。卫营重地,岂敢如此乱法!”
于四野皱了皱眉头。
泉州卫是有军士赌博,自己的部下里也有,这是事实。
这是没办法的事,其他千户手下军士都在玩,自己军士都训练,会被当成异类,自己也会被排挤。同理,他们有赌博的,那自己手底下也有。
只是,黄指挥同知单单拎出来自己数落,这就有点伤人了。
乌聚、瞿焕想凑热闹,听听黄森屏如何处理,结果黄森屏只问了一句“你们的军士是否也赌”的话,这两人就跑路了。
黄森屏看着有些不安的于四野,开口道:“听军士说,你在泉州被称之为小诸葛,点子多,能办事,多谋略,为人正直,不做蝇营狗苟之事,在军中颇有些威望。连军士赌博都管不住,你这威望在何处?”
于四野低头受教,见左右无人,沉声道:“我也赌!”
“你也赌?”
黄森屏凝眸,面容变得严厉起来。
于四野肃然行礼,低沉着嗓音:“军士赌的是财,我赌的是泉州卫前程,是黄指挥同知对朝廷的忠心赤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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