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江惠的表弟为此冷笑,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声响。
宁卫民对此并不奇怪,因为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特性。
江家的亲戚,想必家里同样是有几分成色的。
那么从小缺乏艰苦朴素的环境,从骨子里看不起劳动人民,这还值得奇怪吗?
然而没想到的是,江惠对此的反应倒是大大出乎意料。
原本宁卫民还以为江惠是为了当初勾引他失败,为了曾经的“一拒之仇”才来看他笑话。
认为这个女人是想从他的“落魄”中找找心理平衡。
可哪儿知道他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非但人家真没那个意思。
反而见自己表弟对宁卫民不敬,江惠就立刻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狠狠剜了这小伙子“一刀”。
然后用特别温和的口气对宁卫民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和善意。
“你遇到什么事儿我也不问了,估计你也不愿意说。但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无需气。大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
这样局气又亲近的表态,让宁卫民可有点摸不着头脑,颇感诧异了。
他寻思自己和江惠的关系可没那么好啊。
两人虽说有过几次不多的接触,但从没有过什么真正的合作,倒是互相算计和防范更多。
特别是还有江浩和霍欣夹在中间呢。
一个是江惠的亲哥哥,一个是把江惠当姐姐的霍欣。
这两个人可都被自己深深得罪了。
按理说,江惠对自己更加厌恶才是正常啊,怎么眼下居然搞的跟初恋见面似的?
哎,不会这女人对自己还有什么想法吧?
难道我就这么帅吗?
今儿都这副狼狈样子了,怎么还有软饭可吃?
心思不正经了,眼神也就随之流露出了痕迹。
江惠应该是察觉到了,随即对宁卫民微微一笑。
“你别多心,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即使走背运也只是暂时的。咱们既然在社会上混,谁都离不开朋友。今天我帮你一把,明天你帮我一把,这不很正常吗?”
江惠如此的解释让宁卫民的老脸不免微微有点泛红。
他很是庆幸江惠没猜中他的脏心眼子。
于是赶紧气地谢过江惠,巴不得马上揭过此事。
“哎呦,你可太高看我了。其实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所以心意领了,多谢多谢。”
只不过他这样略显异常的表情,被善于察言观色的江惠又发现了。
反而让江惠更误会他是遇着什么坎儿了。
觉得他应该是因为心存某些顾虑,或是对其不信任,才不愿接受帮助,如此敷衍。
“你瞧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痛快了?当初的洒脱劲儿哪儿去了?这可有点不像你了。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看法,或者是对我哥哥有看法,才会把我当成洪水猛兽……”
“不至于,不至于……”
此时,宁卫民既不能违心说不,又不好不气几句。
所以这场面话说出来相当没营养,透着缺乏诚意。
倒是江惠显得越发大度,不但直言不讳地承认问题,而且还努力想要化解彼此的过节。
“你就别否认了。过去我和你之间,还有你和我哥之间,确实是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但那不是已经过去时了嘛。总不至于我们就此心里永远结着疙瘩吧。我认为,即便是咱们彼此理念不同,真的没办法成为知交的朋友。那也犯不上一辈子不打交道。毕竟大家都在京城,说不准哪天在哪儿就碰上,更保不齐就有谁求到到谁的时候,对不对?”
这话说得恳切、务实,宁卫民还能怎么回答?
也只能点头称是罢了。
于是江惠彻底占据了情理的高点,又继续说道。
“所以啊,既然咱们都这么熟了,遇上事开个口,总比陌生人更容易些吧?你放心,即便帮你,我也不会有任何附加条件。什么都用不着你为我去做。当然了,我的能量比较有限。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不怕你笑话,介绍工作的话,像你过去的那种待遇,我可为你争取不来。我的本事,顶多让你去物资局下属的三产公司就职。这无疑是屈才的,所以你要想自己做生意的话,我也不反对。而且很愿意替你在资金上提供点方便,给你搞点贷款什么的。多了不敢说,十万块我还做得了主……”
真是诚意满满啊,这也太实在了!
别忘了,这可是1986年啊。
国内那些所谓的“款爷”,个体户的佼佼者,也没几个能积攒到十万块的身家。
而且这年头国内的利息高的要死,无论国家还是民间都缺钱。
多少人想贷款,提着猪头都找不着门路呢。
偏偏江惠竟然主动把十万块送到宁卫民手上。
只要不是个笨蛋,无论谁拿到这笔钱,其实都很容易发起来。
无论做个什么买卖,只要从衣食住行,符合民生需要的方面下手,在这供小于求的年头想亏掉都不容易。
所以别说清清楚楚明白这一点的宁卫民,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像不认识的看着江惠。
江惠的那个表弟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表姐,甚至忍不住脱口而出,“惠姐,你没吃错药吧?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以此来提醒,阻止江惠当滥好人,瞎发善心。
然而江惠却完全不能体谅好意似的,反而还对他予以斥责。
“这儿没你的事。别多嘴。”
一句话,立刻就把好心提醒的表弟给说成了瘪嘴儿葫芦。
这还不算,跟着江惠更是从皮包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工作地址,爽快地交给了宁卫民,以实际行动证明一切。
“不是,不是。姐们儿,我还真有点糊涂了。你这待人以诚的做派让人佩服,只是也未免过了,够吓人的。咱们俩要掉个个儿,我可做不到你这样。我信你说的都是心里话,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看重我啊?你要做善事的话,也不至于非我不可吧?那肯抱着你腿,给你跪下的人应该有的是啊?我怎么就这么好运?”
宁卫民确实无法质疑江惠的善意和诚心了,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到底为何。
这事儿要不弄明白了,别说接受江惠的好意了,怕是他连觉也睡不着了。
而看着他费解的样子,江惠又不由的笑了,这时索性也把话彻底聊开了。
“说的是呢,赖我赖我,恐怕我是有些自以为是了,有些事没告诉你,却以为你理所应当知道。其实从你的角度看,也难怪你狐疑。干脆咱们这么说吧,我为什么这么想帮你?原因其实有两个。第一就是为了好好谢你,这是我欠你的……”
“啊?瞧你这话说得。”宁卫民听了更犯嘀咕了。“谢我?谢我什么?还你欠我的?这不胡说嘛。哪儿有这么八宗事儿啊?”
“我说有当然就有了,尽管你自己不在意。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必须得谢你。我要谢你为人正派,没有趁人之危。我要谢你曾经的拒绝,还有你对我的开导,才没让我在某些事上陷得更深。我还要谢你对年京起的正面作用。要不是他以你为榜样,现在也开始经商了,而且事业有所成就。怎么能改善和我家人间的关系?如今,他不但在我们家有面子了,我们的关系也和睦多了。我现在想想,当初我们身边那么多人,也只有你,是真为我们两口子着想……”
这些都是只有江惠和宁卫民彼此才能听得懂的话,不过最关键的还是下面的这句。
“不怕你笑话,这不,我们俩已经快要当爸爸妈妈了……”
说完这句,江惠满面幸福的用双手轻轻抚摸起自己的腹部来。
而那充满母爱神情让宁卫民心里微微一震。
别说,突然间,宁卫民还真的有些理解了。
是啊,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秉性已经根深蒂固的人能变得更美好、更阳光、更善良。那一定就是亲生骨肉的出生了。
试问,天下间又有哪个父母,不想为了孩子做个好人,不想给自己孩子积德呢?
又有哪个父母不盼着自己孩子能生活在一个相对干净、更纯净的世界里呢?
只要有了孩子,自然而然,他们自己就会变得富有道德感。
多少都会改变过去的狭隘,以全新的角度看待世界,用宽宏的态度待己待人。
就像他看过那部电影——《天下无贼》里演得一样。
哪怕两个老贼惯犯,哪怕是两个身处半个地狱的人。
同样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去经历这阴鸷的人心世道。
为了父母的责任,他们一样愿意立地成佛,彻底洗掉自己一身罪恶的成色。
而且特别是女人,一旦怀有身孕成了准妈妈,母爱的天性立刻就来了。
母爱会让一个妈妈变得很慈祥,会把一个女人的怜爱之心带动起来,会把女人的坏脾气消磨掉,会把女性善良的心呼唤起来。
那么女人自然就变得更温柔了,这就是母爱的力量。
总之,孩子既是父母的铠甲,也是父母的软肋。
现在宁卫民完全能确定,对于江惠,孩子应该就是她生活态度转变的根源。
“恭喜恭喜,这是大喜事啊!真的没想到,也是真替你们感到高兴。那我就提前预祝你们生个健健康康的宝宝!预祝你们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越过越和美……”
想到年京和江惠这对夫妻间当初的恩恩怨怨,如今见到他们的关系终于回归正常。
宁卫民不禁心生无限感慨,由衷的发出了这样感慨。
于此同时,他也仍在琢磨,不知道现在的年京是不是也是江惠这样的心境?
他们两口子其实哪儿哪儿都好,并不算什么坏人。
但想要的东西如果太多,又不惜剑走偏锋,就会给自己招灾惹祸,早晚怕是要深陷泥潭。
要真是这孩子能让他们活得踏实一些。
那这孩子的来临,对他们夫妻俩来说确实是福气。
“谢谢,借你吉言。”
宁卫民的回馈也让江惠更加高兴,于是后面的话,也仍旧爽快地道出。
“其二呢,和其一也是相通的。正因为你这人不但有能力,做事还有底线,这是非常难得的,所以我才愿意为你雪中送炭。就算是我为自己买个保险吧。毕竟谁也说不准自己以后什么样,而你这人不可能碌碌无为,早晚会从新爬起来。”
“至于把钱借给你的风险问题……怎么说呢?连我丈夫那么不靠谱的人,连我哥那么爱行险的人。他们从我这儿借了好几十万都能如期归还,你的本事和人品我都有所了解,难道我还不敢把钱借给你?做生意没那么难的。连他们都能赚到钱,那你肯定没问题。”
“说白了,我就认准你这个人了,就是相信你的人品。我相信如果有一天自己倒霉了,那个时候你要是有能力伸把手,绝对不会对我见死不救。怎么样?我说的对吗?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还有没有疑问?
疑问当然有。
不过宁卫民已经不再质疑江惠的这些想法是否属实了,而是奇怪江惠怎么会如此见地和魄力。
这份高瞻远瞩的识人之明,怕都赶上霍司长了。
不都说一孕傻三年吗?
好像这个定律在江惠身上不存在啊?
当初的时候,可从没发现她竟然是如此聪慧善良的一个人。
像这样的她,想必今后也一定会是个很优秀的母亲吧。
就这样,愣了半晌,宁卫民面对江惠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示好,终于释放了心里的防备,真心笑了起来。
人和人关系的走向,有时候确实是很巧妙的,需要特殊的契机。
像这天的偶遇就让宁卫民对江惠的印象大为改观。
尽管江惠给予的同情,对宁卫民来说,完全不是他需要的。
多少显得有点没来由,有点无厘头的冤枉,可以说完全就没有实际意义。
但江惠已经身为准妈妈这件事,却成功对宁卫民展示出了她有别于过去,纯良贤惠、聪慧温柔的一面。
让宁卫民就此对她有了重新的认识,不再把她视为江浩的附庸,把这对兄妹之间划上等号。
并且也成功激发了宁卫民对婚姻生活的向往。
说实话,以宁卫民的心理年纪,大概都够当爷爷的岁数了。
看着江惠和年京终于修成正果,有了爱情的结晶,如今这么令人羡慕。
那他自然而然也会联想到自己的身上。
是啊,他和庆子的婚事是不是也该跟双方的家里提一提了。
嗯,从适合造小人的年龄的角度讲,他和庆子也确实应该早点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们真要是有了孩子,那到底会像谁多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