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宁卫民在东京的这些贫寒之交相似。
东京银座坛宫饭庄至少摆了三十桌的散座大厅里,同样提前到达了现场,安分守己静候庆典开始的,还有为宁卫民服务过的一些人。
比如东基业港区营业部的店长,和曾经为宁卫民找到第一套房产的经纪人小野光南,他们也是今天受邀前来的人。
就坐在大厅靠后的另一席中,并不引人瞩目的喝着茶水,聊着天。
同样也在感慨餐厅的装潢和摆设。
“太厉害了!这里怎么连华夏皇帝和皇后的衣服也有啊!”
“喂,小野课长,不要说这么无知的话。那些可是电影的戏装啊,怎么可能是真的?”
“什么?戏装吗?几套衣服都是吗?”
“当然喽,这些衣服全都出现在一部华夏有关宫廷故事的电影里。不过即使是戏服,造价也是很昂贵就是了。你看着做工,比得上最高级的和服了吧?依我看啊,起码也得几千万円一套。难道刚才你没注意到?那些戏装的旁边还有剧照的吗?”
“啊呀,这么贵的嘛,那一共五套服装就是最起码上亿円了!难怪我刚才一看到,就被这些服装的华丽吸引了。连旁观还有剧照都没注意到。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所说的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
“这个嘛……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有关西太后的电影。前几年也有在日本上映过,还很轰动呢。你没看过吗?”
“啊呀,我还真的不知道啊。”
“怎么可能?伱与社会脱节了吗?这么孤陋寡闻。”
“前几年上映的吗?啊对了,那个时候我应该才刚入职吧,说起来那段时间,我很不适应步入社会的感觉呢。一个学校的同窗都分开了,当时也没有女朋友,也就没怎么去电影院。真是惭愧啊。”
“刚入职啊。那就难怪了。房屋中介也是很需要努力的行业,新人往往都是很难适应的吧?小野君,我记得你可是工作了半年才有了第一位顾的。那段时间工作上的压力应该不小吧?”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哎,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瞒你说,即便是我,当初刚做这一行的时候,也很头痛啊。话说回来。你工作的第二年就考下了不动产的从业资质,很让人刮目相看呢。到今年,你才工作第四个年头吧?都已经成了分店的销售课长了,这样成绩已经足以让很多与你同龄的年轻人羡慕了。那么……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原本店长的夸奖让小野光南很得意,但最后一句,还是让他有点尴尬了。
他不由讪笑起来,摇了摇头。
不过店长倒是会圆和。
“还没有?没关系。要找就找个各方面条件好一些的。我说,小野,继续努力呀。冲现在的房屋中介市场这么景气,咱们店里的利润明年只会更好。公司弄不好会开分店。我们东基业就便成中型公司了。那样的话,也许再过几年,你就是店长了,到时候想找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到呀?”
这话戳中了小野光南的痒痒肉,这次,他的笑是真心的。
“哪里的话,店长的夸奖受之有愧啊。我能当上课长,都是多亏您的关照和教导……”
店长当然也懂得应该趁机鼓励,再画一张大饼。
“哈哈哈,咱们就一起努力把店搞好吧。争取到了年底,咱们营业部也能集体去夏威夷旅行。”
“哎!是去夏威夷吗?我们营业部也可以?”
小野光南不禁惊讶了。
因为他们的公司只是拥有三家位于东京营业部的中小型连锁中介。
向来公司为员工组织的福利旅游都是选择日本国内便宜的地方。
夏威夷虽然距离不远,可毕竟是美国。
单程机票都要超过他们过去每年旅游的单人预算。
“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我们公司小吗?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泄气的想法嘛。老在国内转悠有什么意思?关键你要搞清楚,我们公司虽然人少,可现在每天做的却都是大买卖。而我们实现梦想的基础就是户,只要我们拥有了舍得花钱的大户。每天都在提高房屋买卖业务量。那当然想去哪儿都行。别说夏威夷了,去佛罗里达,或者去尼斯度假也很正常。”
“您说的是,您的教诲我记住了。”
对于店长的教训,小野光南只有点头称是。
不过他又一转念,如今的行情确实好,买卖房产的人是越来越多,都快要接待不过来了。
仔细想想,今年来,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又赚了上千万円的佣金了。
过去好几年都实现不了的收入,如今几个月居然就轻易赚到手了。
那些索尼、丰田、资生堂这样的大企业干部,收入不也就以年入千万円为标准吗?
这么一看的话,他们这些人去夏威夷也似乎并非是不可实现的。
更何况要是过去,自己何曾想到也能有机会吃到华夏的皇室料理呢?
今天他不也坐在这里等着品尝吗?
想到这里,再看看桌子正中当做装饰品摆放的一盆料器花卉,宝石一样闪着光亮。
这完全是不可想象的华贵气派。
小野光南的心态变得膨胀起来,眼神变得目光炯炯。
于是赶紧积极表态,“店长,我一定会加倍努力,期待和您一起实现这个目标。”
“这就对了……”
店长感受到他的态度转变,表示非常满意,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
“小野课长,你看今天这种场合,有钱人一定不少。机会难得啊,我们要尽量多认识一些潜在的户,才算今天不白来。过一会,我要让你好好看看,我是怎么和有层次的人结交的。”
“好的,我一定认真向您学习。”
小野光南先以一副恭敬至极的态度聆听上司教诲,随后又附和着发出感慨。
“确实,还是大户最重要啊。好像我就是认识了宁桑之后,才开始转运的。不但接连卖出去好几套房产。就连房市的整体行情也好了起来。”
“哈哈,小野课长,原来你这么迷信呀。不过话说回来,这话也没错。起码你和宁桑多接触是有好处的。这个人不但眼光好,运气也真的好。和他多打打交道,我们总能沾沾光的。你看他买的房产,才多么短的时间啊,都已经价钱翻了几倍了。如今还开了这么高级的餐厅。而且这里烹饪的饮食居然是当年皇帝吃过的。谁还不想品尝一下呢?想必再过上几年,他的财富还会更多,也许会凭着那些不动产和这家餐厅成为真正的大富翁呢。小野你能遇到这样的户,会让人嫉妒死的啊。好好维持和宁桑的联络吧。我希望宁桑如果有一天想要出售那些不动产,也一定是我们东基业公司帮他卖出去的。”
“说的是呢。不过店长我还有点担忧啊,阿霞的事?如果宁桑问起来,要怎么回答呢?”
“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你就照实说好了。反正我们并没亏待她,而且也挽留过。是她本人不愿意做下去嘛。”
“哎?那宁桑不会起疑的吗?要说起来阿霞确实很厉害啊,虽然才做了两个月,业绩就已经这么出色了。她走之前,拿走了将近八百万円的佣金吧。她要是有资质证明,能按百分之一拿佣金的话,那她赚到手的比我都要多。我是真的不明白,她一来就赶上了这一行的好时候。既然能赚大钱,她为什么不做了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小野,你还是年轻,让我告诉你,那样的女人眼里几百万是算不得什么的。因为那样的女人,是很容易钓到有钱人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她最后经手的那房产最终产权人可是她自己的名字……”
“什么?她……她自己的名字……?”
小野光南的头脑顿时混乱了,那可是银座七丁目的一个酒吧,总价足足七个亿呢?
凭她一介女人怎么买的起?
难道……难道说……她果然背后有金主支持?
她就是那种靠周旋在男人间生活的那种女人?
那她和宁桑又是什么关系?
可惜了,是那样的漂亮,就连自己也忍不住动心,对其心生向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小野光南再放纵心思,胡思乱想下去了。
因为位于他们前面几乎坐满的一桌,有个四十多岁,外表很绅士的中年人居然主动离开,冲他们点头示好的走了过来。
“对不起。冒昧打扰一下,刚才无意中听到两位好像在谈论几处世界著名的度假海滩。贵公司是有相应的旅行计划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东基业店长不解的问。
却没想到对方拿出了名片,微微鞠躬,递了过来。
“是这样的,我是大和观光的高桥,我们公司的国际业务正好涵盖了二位谈及的这些度假胜地。不知是否有幸能和二位认识一下?我们可以随便聊一聊嘛。”
好家伙,这是什么样的巧合呀。
原本店长和小野还想着怎么利用这个机会开展业务呢,没想到他们自己也被别人惦记上了。
带着难以言表的无奈对视了一眼,两人才有点不情愿的站起来,微微躬身打招呼。
不过等到名片接过来,店长一眼过去,却由不得他再保持傲慢的敷衍了。
因为社会的层级在此立竿见影的得到了体现。
尽管彼此职位相当,可大和观光是几千人的大公司。
要是和百余人的东基业比起来,他们当然不是一个层次的。
店长立刻变出了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分外激动,积极回应。
“啊哟,您原来是大和观光目黑区营业部的社长啊。失敬失敬!我是东基业港区营业部的负责人,这是我的名片。初次见面,还请您多多关照。”
跟着为了掩饰刚才的怠慢,他回身就训斥起小野光南。
“真是失礼!小野,傻站着做什么!连问好都不会了嘛!”
中日的职场文化在某些方面是有共通性的。
所以这种情况下,身为下属还能有什么选择?
小野光南只能毕恭毕敬深鞠一躬,包含歉意地道歉。
“对不起,社长,请恕我愚笨,刚才失礼了。我是东基业港区营业部的小野光南。”
…………
野村证券虽然也是为宁卫民服务的企业。
不过因为是日本排名第一的证券公司,又是野村财阀一系的核心企业,在企业规模和名气上占了便宜。
宁卫民并不敢小觑于他们,便把佐川建一和他的上司安排得比较居中。
基本上他们的席位是和大和观光的两桌酒席平行的位置,稍微要靠近最前面的舞台。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有大企业独有的员工风度。
毕竟是搞金融的嘛,能让他们动容的金钱额度,和普通人是有较大差距的。
而且现在的野村证券营业部,天天跑来开户的小老板们都快挤爆了。
因此,与此时位于他们身后正聊得火热,不惜放下身段来开拓人脉和业务的那些人相比。
他们可根本不在乎和那些中小企业的管理层认识,他们也无意把这些人发展成自己户。
他们如今只对有能力动用十亿円以上的资本来做证券投资的高净值人群才感兴趣。
这样一来,他们的谈话无疑又是一种风格。
尤其是野村证券中央区营业部的分公司经理,反而有点嫌弃目前场中的这些来宾似的,一味抱怨着。
“真是的。宁桑的来宾怎么全是些小人物呢?原本还以为能拿出上百亿资金投在股票上的人,身边总有一些真正有身份的人。结果今天出席的人,不是些旅行社的人,就是不动产中介公司。怎么连个来自银行,或是大企业的宾都没有。真是让人失望啊。难为这么高级餐厅,这么高级的装潢,这么高级的餐具。可惜呀,哪怕是给华夏皇帝享受的高级料理,今天也只能用于款待小人物了。”
分区经理四十多岁,带着金丝眼镜,胡子剃得很干净。
人长得很体面,但语言刻薄。
和他主持增送卡迪拉克汽车仪式的嘴脸完全是两样。
这样人前一面,背后一面的势利眼,就连身为下属的佐川建一也不禁产生反感,心下鄙夷。
尤其是更想起工作中被这家伙长期催命似的欺压,就更是新仇旧恨交织。
要知道,证券公司的业务可不光有股票交易,还有国债、地方债、电力债券等公共债券和中期国债基金等的信托投资,以及多如繁星的各种金融产品,就连公司员工都记不全。
所有这些产品,总公司每天都会给各个分公司摊派销售指标。
然后佐川建一的这个领导就会中央区营业部的每个销售人员亲自摊派销售指标。
公司每年都会制定更高的目标,所以经理也要求佐川这样的销售人员每年都必须超额完成公司的目标才行。
但这还不是让佐川建一这样的销售人员感到最痛苦的事儿。
最痛苦的,是每个销售指标都有各自的截止时间。
销售款项在截止时间之前到位,才算完成销售目标。
产品的种类越来越多,好不容易在规定期限里完成一个产品的销售指标,另一个产品的销售指标却又迫在眉睫。
销售们无时无刻不被指标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种制度下,要没有奇迹,无论怎么拼命,都永远不会有解脱的那天。
所以佐川当初跟宁卫民倒出的苦水,和表示感恩的心情,统统都是真的。
正因为宁卫民的存在,佐川起码每个月不用发愁证券方面的业绩指标了。
而如果一旦能替宁卫民做一次交易,那就是超额完成。
这种情况下,佐川才有余力完成上级给下达的各种各样承销任务。
不过,日本的服从文化还是根深蒂固的。
既是身为下属,即便上司说错了,也不好明着表示反对,让上司下不来台。
所以佐川最多也只是尽量替宁卫民圆和解释几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