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国潮1980 > 第九百三十七章 默契游戏
    宁卫民这个时候,完全成了听话的乖孩子,他毫不犹豫的照做了。

    松本庆子的下巴抵在宁卫民的胸口上,几乎可以触碰到他的心脏。

    她能清晰感觉到宁卫民的心跳,杂乱、急速、有力的跳动。

    宁卫民一样也感受到了松本庆子的心脏节奏。

    那种韵律和颤动,让他们的激动充分交融。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静默着,轻微喘着气,聆听彼此的心跳和广阔湖畔、庭院间的鸟鸣。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好像时间都停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松本庆子开口。

    “你说话呀……”

    “真是对不起。”

    “不是这个。”

    “啊?那……我……”

    “你喜欢现在这样吗?”

    “……喜欢。”

    “为什么?”

    “因为……我们在一起,在这里,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有我们两个人。”

    松本庆子的头发是清香的,但却可以让宁卫民产生痴迷的梦幻感。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对你来说是什么?”

    松本庆子睁开了眼睛,望着远处的树和金泽古城的轮廓。

    希望宁卫民能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然而宁卫民的回答,乍一听,却和她期待中有所不一样。

    “你……对我……是空气。”

    “什么?”

    “是空气。因为没有空气,我就会死……最多也就只能活几分钟……”

    宁卫民的话,让松本庆子笑了。

    欣喜地笑、宽慰地笑、知足的笑。

    这个答案,算是宁卫民带给她的又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喜。

    显然比她原本渴望的“恋人”两个字更加受用。

    “再抱紧我……”她喃喃地发出恳请。

    宁卫民毫不犹豫再度照做。

    用力,再用力,用尽全力。

    他恨不得将松本庆子的整个人完全裹住,几乎让她窒息。

    心脏窒息,呼吸窒息,灵魂也窒息。

    但松本庆子喜欢这种窒息。

    她心甘情愿。

    兼六园已经不存在了,任这里的景色多么秀美,全无意义。

    他们此时站在这里,竟然都有了放下一切的冲动,有万物皆空的轻松,有沙漠中痛饮甘泉的快感。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他们都等的太久了……

    整整一个下午,松本庆子都渴望被宁卫民这么抱着。

    于是他们不停的行走着,不停地寻找不受打扰的清幽场所。

    要知道,日本的社会风气还是很保守的。

    哪怕是情侣,是夫妻,当着外人的面儿,连牵手都不好意思。

    像高仓健那样的硬汉,甚至连蜜月旅行中乘坐飞机时,妻子把头靠在自己肩上也要加以责备。

    所以无论兼六园还是对面的金泽城,宁卫民和松本庆子都去了。

    却走马观花,根本无心欣赏风景,只是想单独一起。

    一旦找到无人之地,他们就像初恋的男女,如连体人一样粘在一起。

    看到有人来了就躲开再走,然后再粘在一起。

    他们迎着光走,他们逆着光走,完全不知疲倦。

    走到夕阳西下,所有开门迎的旅游景点几乎都关了门。

    走到日暮黄昏,三大茶屋街里响起了三味弦的动听音色。

    这时,他们才发现,手表已经指向六点一刻的时间。

    “累了吧?”松本庆子趁着光线黯淡,路灯点亮,偷偷握住了宁卫民的手。

    “不累。”宁卫民用力捏了一捏,表示心有默契的回应。

    “那我们也得回去了。要不然就没有时间去钱汤泡澡了。晚餐时间也会被耽搁的。”

    “你饿了吗?”

    “不是的,毕竟和老板娘已经约好了。而且你还年起,吃饭也应该养成好习惯……”

    松本庆子这么说,确实不是因为她饿了,而是因为日本人尊重及时性高于一切。

    日式旅馆的晚餐是需要先确认的,那么无论是在房内用餐还是在食堂用餐,都应该准时到达。

    否则迟到的话,就会很尴尬。

    宁卫民瞬间理解了松本庆子的意思,随即加快脚步。

    “那好,我们快些走。”

    “你猜晚上吃什么……?”

    看到前面已经快到了,松本庆子干脆揽住了宁卫民的臂膀。

    “晚餐应该还是海鲜吧。这里毕竟临海嘛。应该有生鱼片吧?希望不会还是螃蟹?”

    “不是的。这里有特产的能登牛肉,在东京是不易吃到的。所以我要老板娘准备的是牛肉套餐。我还专门为你带了红酒。”

    “这儿没有酒吗?”

    “没有我准备的好,我给你带来了两瓶苞玛红酒。那是法国金坡地很有名的酒庄,已经几十年了……”

    “谢谢。”

    “怎么谢?”

    “你说吧。”

    “泡完了澡,你要请我喝东西……”

    “好。”

    就这样他们很快回到“春云”旅馆自己的房间。

    迅速换好了旅店准备的宽松浴衣后,先去附近二十米远的钱汤沐浴放松。

    其实金泽也是有温泉的,而且有四个之多,只是这些温泉在金泽市外比较远的地方。

    而城里只有公共澡堂可以沐浴,所以没办法,暂时也只能凑合一下了。

    想泡的话,回头再去也不迟。

    不过说到泡温泉和洗澡,宁卫民倒是诧异日本人沐浴后的习惯——总要喝一瓶牛奶。

    以他的经验,好像无论是温泉还是澡堂,出来的地方,不是有自动售卖机,就是收款台上设有冰柜,百分百是有卖玻璃瓶装牛奶的。

    其实这种外包装的小瓶牛奶在城里是很少能见到的。

    可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日本人,洗完澡后,还就是喜欢单手叉腰举着玻璃瓶咕咚咚的喝牛奶。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打上辈子就在宁卫民心中不解的疑惑,今天终于从同样选了牛奶喝的松本庆子口中获知了答案。

    敢情在十几年前,日本人的家里也没有完备的沐浴设备,和国内目前情况类似,只能去公共澡堂沐浴。

    日本人又爱泡澡,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热水池子,所以洗澡后补充水分就成了必要。

    可当时,自动贩卖机还没普及,市面上的饮料种类也不多,甚至就连塑料瓶都没普及。

    于是无论温泉还是钱汤所能提供的饮料主要就是以牛奶构成。

    差不多就三种——纯牛奶,咖啡牛奶和水果牛奶。

    所以说日本人泡完澡后喝牛奶的习惯,完全是因为十几年前贩卖条件有限而让人们“被迫”养成的。

    这就像京城的澡堂目前必有瓷瓶酸奶和粉红色的杨梅冰沙卖,情况也是差不多。

    京城人照样喜欢泡澡堂子,除了澡堂里喝茶之外。

    出澡堂之后在隔壁冷食部来这么点凉爽的玩意,吃块羊角酥,也是一种享受。

    这一样是许多人冬夏不论的习惯。

    还是就像美国人去电影院,就一定会买爆米花和可乐一样。

    虽然去电影院看电影,还能选择其他的零食,但大部分人受到美国人的影响,就是钟情于爆米花和可乐。

    因为这已经和电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等到泡完澡喝完牛奶,宁卫民和松本庆子才带着暖暖的热气,浑身放松回到了“春云”旅馆。

    为了更自在一些,他们没有在餐厅用餐,而且让老板娘把饭菜送到了三楼的房间里。

    他们就在宁卫民的房间里,坐在窗户的旁边,看着古老的街景开始用餐。

    窗外的月光皎洁,天生的星星也很亮,和古街上的灯笼交相辉映,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这样令人心绪安宁的夜景实不多见。

    牛肉套餐的味道也很好。

    金泽本地特产的能登牛肉,据说一年只有一千头。

    品质不比神户牛肉和松本牛肉差。

    脂肪与肉分布均匀,入口即化,绝对不会塞牙或者是嚼不烂。

    就是因为产量太少,所以本地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名声才不显。

    可惜松本庆子的饭量很小,虽然菜肴美味,但她几乎没有吃上几口。

    倒是不断布菜倒酒,把自己的牛肉分给了宁卫民吃。

    而她自己,放开了量只是喝酒。

    其实今晚之所以会点牛肉套餐,松本庆子的本意,也是为了给宁卫民进补身体的。

    女人爱恋男人的标志无非有三个。

    一是想和他亲近,二是想为他生孩子,三就是想看他吃得满足。

    因而,看着宁卫民吃得津津有味,松本庆子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趁着开心,趁着动心,他们很快就喝光了一瓶红酒。

    吃完了饭,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他们一起动手把餐具挪到房间外,随后又开了另一瓶红酒。

    由于日式旅馆房里的座布团和靠垫都是没有椅脚的。

    这一顿饭下来,不习惯跪坐的宁卫民,脚已经有点受不了。

    于是在松本庆子的倡议下,他们带上红酒,披上了厚实的外衣。

    索性手牵着手,穿上拖鞋,去了三层的露台。

    那里三面观景,既能看到外街,也能看到院内的庭院。

    他们一起坐在了铺设了软垫的木头长椅上,肩并肩靠在一起,遥望远景月色。

    松本庆子把头歪在了宁卫民的肩上,她感受到了自己爱人在微微颤抖。

    说实话,宁卫民之所以会抖,纯粹是冻得。

    就算日本冬天气候温和,此时户外的温度起码有五六度。

    可他毕竟不是日本人,从小没受过寒冷训练。

    耐寒性当然没法跟这种天气也能穿裙子的松本庆子比。

    但靠一身加厚的浴衣,骤然出来难免打嘚嘚,这和刚才泡完热水澡不能比。

    结果这颤抖反倒让松本庆子误会了。

    她并不觉得太冷,还以为宁卫民是因为紧张,或者兴奋。

    于是宁卫民越是抖得厉害,她就越心动。

    “你想抽根烟吗?”松本庆子忽然问,她觉得这是一个克制情绪的好办法。

    可宁卫民却摇摇头。

    “我……不太想,其实我……正在考虑怎么才能尽快戒烟……”

    “难怪见你抽烟的时候越来越少。为什么忽然要戒烟呢?身体还没恢复好吗?”

    面对松本庆子好奇的询问,宁卫民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日本烟不合胃口。

    既然抽不惯,还不如戒掉,起码有利于身体健康。

    他又不傻,说给松本庆子听的借口要动听得多。

    “不要担心,我就是觉得吸烟不仅对吸烟者的身体不好。而且对同处一室不吸烟的人,危害更大。我如果吸烟的话,那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不就等于是我在伤害你吗?时间一长,那还了得。所以我觉得还是尽快戒掉的好……”

    “原来是为了我吗?好感动啊。”

    松本庆子果然面露喜色。

    不过她随后又面露愕然。

    “可我……还给你买了一盒雪茄呢。这可怎么办?”

    “咦?为我买了雪茄,什么牌子的?”宁卫民惊讶地问。

    “嗯……登喜路。”

    得,好东西,这下尴尬了。

    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宁卫民确实烟瘾泛滥,有想抽欲望。

    好在松本庆子是甚解人意的,立刻觉察到了宁卫民的情绪变化。

    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巧妙地成全了宁卫民的面子。

    “专门给你带的,那就再抽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我很想看你抽一次呢……”

    “听你的。”

    见宁卫民点了头,松本庆子立刻欢欢喜喜跑回房间。

    不一会,她就带回来了一盒精装雪茄。

    随后主动打开了盒子,抽出一支,用雪茄剪裁剪好,递给了宁卫民。

    “谢谢。那我不气了……”宁卫民略感尴尬地说。

    “我来帮你点。”

    松本庆子又极其懂事地拿出长支火柴,在一旁划出火苗,替宁卫民均匀地点好。

    于是宁卫民捏着雪茄烟轻轻抽了一口,有点拘束地吐出烟雾。

    “味道真好。”

    而他由衷但平静的赞赏,还有深情的眼神,都让松本庆子怦然心动。

    在松本庆子的眼里,自己的爱人是那么年轻,那么天然,那么质朴,那么惹人疼。

    远远胜过那些脑满肠肥,附庸风雅,耀武扬威的大人物,名流们。

    当然,也远远胜过她一度曾经爱过的导演深作欣二。

    要知道,那个男人虽然拥有才气和魅力。

    可他永远难改的花花心肠和轻视女人的倨傲自大,却是根深蒂固的劣性。

    “抽吧,想怎么抽就怎么抽……以后别抽了。”

    于是,宁卫民就大胆地抽了起来。

    动作开始变得熟练,正如他往常抽“高斯巴”时一样。

    这让松本庆子带着欣赏凝视,饶有兴致地发问。

    “会吐烟圈吗?”

    “会。”

    “给我看看好不好?”

    “好。”

    宁卫民就尽力吐了一个烟圈儿。

    这一晚没有风,烟圈儿吐出来,很圆也很大,几乎能把月亮圈住。

    “我也想试试。”

    松本庆子脸色绯红,跃跃欲试,应该是酒精在起作用。

    “给,不过别吸太大口,否则容易呛到的……”

    宁卫民关心的叮嘱了一句,递过雪茄。

    松本庆子很听话,只轻轻吸了一小口。

    但可能吸的时候太过小心谨慎了,吐出来的只是一团不甚清晰,迅速弥散的烟雾。

    看见她失望的样子,宁卫民急忙安慰。

    “别急,再来一次。你只需要稍微多一点力,需要再慢一点……”

    “这次我一定成功。”松本庆子转过身来,目光执着,但也似水一般柔和。

    她这次大胆地吸了一口雪茄,望着宁卫民的眼睛。

    差不多有五六秒钟的时间,然后,她正对着宁卫民的脸缓缓吐了出来。

    一个半成形的烟圈触碰到了宁卫民的脸。

    烟雾随之消退无形,但散发出的香味却萦绕在宁卫民的脸上,沁入心脾,久久不散。

    这迷人的浓香,不但是烟草的味道,还有她的香味。

    “怎么样?好多了吧?”松本庆子笑着问。

    “太棒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太夸张了。哪有……”

    “是真的,因为像一个吻。”

    宁卫民的话,让松本庆子同样颤抖了。

    “你也吐一个,我还想看……”

    “好……”

    于是,心有灵犀的游戏就此开始。

    一个有一个烟圈儿从他们彼此的口中颤抖而出。

    圈住了宁卫民,也圈住了松本庆子。

    这些烟圈儿好似他们互相传递爱情的吻。

    吻在了宁卫民的脸上,也吻在了松本庆子的脸上。

    他们一边吐着,一边笑着,乐此不疲,也不知道吐了多少个。

    又轮到宁卫民了,然而这次庆子却说,“不要吐出来。”

    宁卫民只好闭上嘴,等待指令,任由烟雾在口腔内萦绕。

    “给我吧……”

    说完,松本庆子就闭上了眼,微微张开了唇,等着宁卫民。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无需去猜了。

    宁卫民这次可没有犹豫,爱的信念让他勇气充沛,果断拥有!

    等到烟雾消散了,松本庆子也瘫软了。

    倒在宁卫民的怀里的她,就像是生长在海底遭遇水流冲击的一株海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