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国潮1980 > 第二百七十七章 赴宴
    第二天傍晚,果然那个“外事办”的干部又坐着辆大面包来了,专程来接米家人去赴宴。

    可说实话,米晓冉实在是不想去。

    不是她矫情,一是她怕米婶儿开口跟人家当面提出赔车的事儿来。

    二来她的亲爹甚至比亲妈更过分。

    自打昨晚说这件事,看到了那些礼物,米师傅就断定了遇见个大肥羊。

    竟然打算挟恩自重,今天赴宴打算多捞点好处呢。

    这多么市侩啊!也太小市民了!

    真让他们开了口,这事不就变味儿了?

    米晓冉又怎能下得来台?

    可问题是,实际情况却由不得她不去啊。

    别说穿戴整齐、满心憧憬的米师傅米婶儿不干了,想看热闹的米晓卉也不依不饶。

    那生怕交不了差的“外事办”的干部更是一个劲的劝说。

    于是受不了几个人缠磨的米晓冉咬了咬牙。

    也只能把亲爹亲妈叫到一边,逼着他们答应绝不开口要东西,这才勉勉强强同意成行。

    米家人都是头一次坐出租车,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次很新奇的体验。

    外面的世界,仿佛跟从前不一样了。

    无论街灯还是红绿灯全都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梦中的景物。

    行人变成了一个个细小的影子,“嗖”地一下就闪过去了。

    米家四口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不知道是自己变大了,还是京城变小了。

    反正从车窗里看到的京城不是平日那个京城。

    而且本来预计最少也得二十分钟的路,几乎一瞬间就到了。

    这辆出租车最终径直开到京城饭店门口,有穿制服的侍者给他们拉开车门。

    不用说,之后更大的生疏感来了。

    刚才还在人声喧闹的街上,现在一脚迈进那道旋转的玻璃门,就像迈进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争吵喧闹,没有铢锱必较。

    人人嘴角上都挂着微笑,礼貌、谦和、风度优雅。

    而且还有许多陌生的气味。

    香水味、洗涤剂、外国人的气味……

    咖啡、面包、蛋糕,甜烘烘的气味……

    那种感觉太奇妙了,让初来乍到的人感觉浑身上下好像通了电一般。

    米家人走在饭店里忍不住兴奋地东张西望,左看看右看看,一切都觉得新鲜。

    当然,由于这是外国人的消费天堂,是平民老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米家四口避不可免的也有一些惶恐和窘迫。

    尽管米家人已经尽量打扮了自己。

    可他们身上那长期放在箱子底还泛着樟脑味儿的中山装和灯芯绒外套穿在身上,相较这里还是黯然失色。

    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张士慧跟着宁卫民初到这里的感受一摸一样。

    哪怕连已经来过一次这里的米晓冉也不例外。

    甚至于她想起了在这里曾经被霍欣挤兑走的羞辱,反而更容易产生自卑感。

    情不自禁地步履迟疑,又开始暗暗后悔,觉得不该接受邀请。

    但来到东二楼的餐厅后,请的主人所表现出的热情和风度彻底化解了这种局促和尴尬。

    酒店柔和明亮的灯光下,坐在一张桌子旁的赵汉宇,端着茶杯,相候已久。

    他今天穿着灰色的西装,系着亮红色的丝绸领带,非常扎眼。

    看到干部带着米家人一进来,就马上站起来,笑容满面迎接他们到来。

    大概由于气色好了,赵汉宇的精神非常饱满。

    那原本平平的容貌,为此多了几分英俊。

    他非常殷勤地对米晓冉的父母问好,见到米晓冉时,欢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随后酒宴开始,赵汉宇又开始不住地敬酒,让菜。

    尽管语言不通,但这满满诚意的待态度,几乎立刻就让米家人对他产生了好感。

    那“外事办”的干部也很尽责。

    席间,不但帮着赵汉宇照顾米家人,介绍菜肴特色。

    还把有关赵汉宇的情况详细地介绍给米家人听。

    干部说赵汉宇是在美国名牌大学商业管理系的大学生,去年刚拿到学位。

    家里在美国经营着三家餐厅,五家洗衣房,也是相当富裕的家庭。

    赵汉宇是家里的次子,他来共和国是来进行旅行的。

    原打算好好玩上几个月,再回美国帮家族管理生意。

    所以他一个人从港城进入内地,经过了花城、沪海、苏杭、金陵……最后来到京城,玩遍了大半个共和国的旅游景点。

    本来还要离开京城去东三省看看的,却万万没想到身体突发急病。

    这次还多亏是米晓冉,否则延误了救护时间,怕是赵汉宇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

    不用说,对这样救命之恩,那必须得好好报答一下,赵汉宇才能释怀。

    这就是他登门拜访,且非要把米家人请来的主要意思……

    这顿饭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最终很和谐的结束了。

    但吃过了这顿饭的米家人,除了不懂事的米晓卉,几乎个个都是心里乱糟糟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顿酒席上的所见所闻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带给了米家人心灵极大的震撼。

    首先,那顿饭的质量和价钱都在那儿摆着呢。

    尽管米家人不懂得什么叫“桃仁花菇”、“黄瓜面”、“黄酒焖鸡”、”干烧鳜鱼”、“金钱虾”、“两吃烤方”、“玻璃肚片”、“清汤冬瓜蒸”。

    可舌头是不会骗人的,好吃不好吃总能分辨出来。

    米家人里除了米晓冉矜持着,很少动筷子,其他的三位可都吃撑着了。

    而且他们还亲眼目睹了赵汉宇结账时的豪气。

    当服务员送来一百一十四元的账单时,赵汉宇微笑着递过去一百二十的外汇券,居然还不让找了。

    要不是那剔着牙的干部及时解释了一句,“人家美国都有给小费的习惯”。

    米婶儿当场就差点把那服务员手里的钱给抢回来。

    六块钱呢!能买两只活鸡了!老太太看着都替赵汉宇心疼啊。

    其次,那“外事办”的干部代表赵汉宇许愿,居然说可以随便提要求!

    听听,这口气也忒大了点儿了。

    随便提,难道要飞机要汽车也可以吗?

    不过,人家毕竟家在美国,还是百万富翁的儿子,财大气粗也很正常。

    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那干部不就说了嘛。

    赵汉宇已经先行对那位北海公园搞清洁的大妈表示了谢意,送了人家一台双缸洗衣机呢。

    瞧瞧!传个话就送了一台洗衣机呢!

    那跑前跑后的米晓冉,这还不得送台大彩电啊!

    所以说,米师傅和米婶儿当场还真没开口提要求。

    他们不是怕闺女不乐意,而是太高兴了。

    他们又不傻,面对这笔天降的横财,可得回去好好再琢磨琢磨才行。

    毕竟他们已经买彩电了,再要一台可不合适。

    结果这天晚上,米家算是热闹了,回去老老少少这通聊啊,一晚上这话题就没离开过他们的所见所闻。

    米师傅感慨。

    “就六个人吃顿饭,居然花了我一个多月的工资!这美国人也太能造了,难怪老说资本主义如何如何腐化堕落!是够奢侈的!哎,我一算嘿,你们猜怎么着,合着今天咱每个人都吃了二十斤的肉……”

    米婶儿也附和。

    “可不,简直作孽啊!这顿饭吃的太坑人了,太亏了!哼,给我一百块,我能给他做出十桌酒席来。不是我说,咱家里可舍不得这么搁油。这种排场可太吓人了!真不是咱们老百姓能讲的……”

    米晓卉不爱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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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可真土,懂什么啊?那可是京城饭店!不是家门口的新民饭馆。再说了,又没让你们花钱。你们心疼得着吗?而且吃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啊?吃完了,倒说人家不好了。有你们这样的吗?”

    唯一没有发言的只有米晓冉。

    不过她是属于外表不形于色,内心波澜壮阔的。

    她同样知道这顿饭的花费不菲。

    而且姑娘家特有的敏感,让她能清楚的察觉赵汉宇在酒席间,对她的照顾也太过细致周到了些。

    赵汉宇给她面前小碟子不住的加菜,一直想方设法寻着话题跟她交谈。

    对她这么讨好,实在有点过分了,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还有些别的东西掺杂在里面。

    但可惜的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她是没有任何想法的,一点也没有再跟赵汉宇继续接触的打算。

    且不说她和赵汉宇之间太过陌生,生活差距过大,无从谈及好感。

    关键是她心里的坎儿可没这么容易就迈过去。

    从春节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宁卫民,而且发自内心的恨得牙痒痒。

    可偏偏想忘都忘不了宁卫民。

    这可恶的家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把她的心里全填满了。

    好像夺走了她对一切异性的好感,只会让她想起他们在一起工作,有着共同小秘密的那些日子。

    所以对于这顿饭的奢侈,她的感觉只是单纯的困惑,一种对生活方向的困惑。

    很显然,这种生活方式对于外国人似乎很普通,而对于她这样的京城百姓却实属罕见。

    虽然这两年国人正在为摆脱困扰了他们几代人的贫穷日子而不懈努力。

    可这个年代的京城,仅可以在自由市场高价买到一些不用写本的鸡蛋和瓜子花生,绝大多数人每个月还凭着粮本儿,油票,和一个薄薄的购物本过日子。

    哪儿有什么成果啊?

    天天也就报纸上吹得厉害,反正物价涨了,工资没涨。

    即便是像宁卫民这样的暴发户,要想达到这样的生活水准,前面也还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所以这样的差距让她感到意气消沉,不光是为自己,也为了身边的人。

    她对国家制定的目标和口号无法产生信念,更没法不去质疑。

    说得是多么美好啊?可是能实现吗?难度有多么大啊?

    我们国家这么多的人,这样一穷二白的现状,连吃饱饭都很难,真的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吗?

    我们真的有一天能够像美国人这么花钱吗?

    她很难相信这样光明的未来,那太乐观、太理想化、太不切实际了。

    如果生活真的可以像童话故事那么美好,她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