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恨未到伤心处啊。
这句话绝对没错。
这天宁卫民就亲眼目睹了一个又粗又壮的大老爷们。
是怎么在行人匆匆,过不断的胡同里,当众扔掉自己的尊严,洒下憋屈的泪水的。
边建功绝对不想哭泣。
但问题是情难自抑啊!
也恰恰正因为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脸孔扭得十分难看,才会让宁卫民一度误会他要发火。
就在边建功嘴唇急剧地颤抖间,没坚持多一会儿,心里的痛便已将他压垮。
一霎时,他便如一个孩子般的软弱了。
他蹲在地上,竭力把头藏起来。
他心里的泪就像被刀子放出的血,想收都收不住。
最终变成了一泻无余。
说实话,看到这一幕,宁卫民刚开始是错愕的,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甚至连他的眼睛也开始发红。
为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哭太具感染力了。
尽管边建功的哭声很低,可压抑着喉咙眼儿里透出颤动才是更触动人心的。
或许也是因为男人的某些情绪是共通。
边建功的眼泪,让宁卫民同样想起了自己走背字儿的时候。
想起了前世幼年时,他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打,辱骂,吐唾沫……
想起了前世初入社会的自己找工作的处处碰壁,横遭白眼……
想起了前世摆小摊儿时,啃着冷馒头大风里站了一天,还被抓住罚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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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自己做的第一笔上十万的大生意,满以为手拿把攥绝对没跑了,结果却被信任的人骗惨了……
所以,当蹲在地上的边建功又引来了路人好奇的目光时。
宁卫民不但目露凶光显示出警告的意味,以防有好事者不识趣儿的再围过来,而且还主动凑过去宽慰边建功。
“边二哥,你这什么情况啊?要不,咱哥儿俩换个地儿好好聊聊?你瞧这人来人往,不好看……”
边建功摇摇头,没其他回应。
但哭声开始尽力收缩,渐渐变成了哽咽。
宁卫民再次发出邀请。
“走吧。相逢不如偶遇,正好饭点儿。咱哥儿俩找个地儿喝点去。”
“不不,”边建功用手揉着涸红的眼睛,推开了宁卫民来扶他的手臂,从地上站起来。
“卫民,我不是冲你,今儿让你见笑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你的情,心领了。其实我就是有点气闷,你就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没事,我哭哭痛快,哭哭痛快……”
说完,他就低着头要走。
可宁卫民哪儿能让他这么离开啊?
他心里清楚,边建功能这么哭,明显不会只是一口散啤引发的血案,那肯定是遇着真的难处了。
那么无论是冲着街里街坊的关系,还是出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都不能把边建功这么扔下不管。
于是最终,他硬是把边建功连拉带拽地给弄到了一拐弯儿,廊坊二条的卤煮店里了。
开口要了一瓶二锅头,两碗卤煮火烧,和边建功边吃边聊。
说明白了啊,点这么点东西可不是宁卫民抠门儿。
因为这家店除了卤煮火烧,就不卖别的。
他们到这儿来呢,也是从实际出发,真没别的地儿可去了。
这儿可是市中心闹市,处处人满为患。
也就是吃这玩意已经不当季了,才能有个座儿。
不就为了说话方便嘛,离着近清净些就行了,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还别说,酒可真是好东西,对人的倾诉欲望很有促进效果。
边建功一两酒下了肚儿,也就不怕寒碜了,心里的委屈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摆在了宁卫民的面前。
具体谈到今天这事儿,其实边建功的一切烦恼,都得归结于他回城这件事上。
按理说,在外吃了好几年苦,好不容易能回来了,确实是件好事。
但回来归回来了,却不是重新上个户籍就能画个圆满句号的。
因为这不像过去了,只是过年过节人回来,人越多越热闹。
怎么凑合都行,热闹完了,人就走了。
边建功这次是彻底不走了,也就给他的家庭带来了更多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
别的不说,这年头的人,家里兄弟姐妹都多。
边建功也不例外,他上头既有姐姐,也有哥哥。
大姐边爱红已经嫁人搬出去了,而哥哥边建军有女朋友,却还没成家。
眼下正好处于就男女双方谈得差不多了,准备筹备婚事的阶段。
可这不但需要钱,也需要房啊。
边大妈没工作,边大爷退休了,老两口加起来一个月才不到五十块,平日攒下点钱来不容易。
操办边建军的婚事,除了用大儿子的工资,老两口的积蓄。
恐怕还得靠大闺女边爱红那边帮衬一把,才能对付下来。
房子上边家也是勉强应差。
老两口住一间,还剩下一间就得收拾出来给大儿子当婚房。
但二儿子这一回来可就不行了。
他一大小伙子没工作,比谁都能吃,穿得用得都少不了。
平白多出一份不菲的日常开销不说,婚房也得另外想辙了。
等于之前所有准备安排白费,原定今年大儿子国庆结婚的事儿只能搁置。
为此,边家一大家子人是喜忧参半。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独到滋味。
作为父母来讲,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两口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绝不能为了大的,就亏了小的。
可老人辛苦一辈子盼个什么啊?
不就盼着孩子早点成家立业嘛。
关键还得个顶个来解决,大儿子结不了婚,那小儿子就更别提了。
怎么才能把两个儿子的事儿挨个协调好,成了老人心头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头。
边建军更是有口难言。
他的工作是澡堂子烧锅炉的,工资低、待遇差,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谈成了个女朋友
对方也是年龄大了,着急结婚,才不怎么挑了。
弟弟这一回来,这事儿就搁浅了。
女方那边肯定不乐意,这事儿弄不好就要吹灯拔蜡啊。
可对长期在外受苦的弟弟他也真心疼,兄弟如手足啊。
他也绝对干不出为了自己娶媳妇,把弟弟撵走的事儿来。
这就叫左右为难。
而这一切,作为矛盾核心的边建功本人,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盼着回家。
好不容易回来了,反倒成了家里的迟累,给所有亲人都添了堵。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就在内蒙待着放马呢。
所以他在家里就特别的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可即使如此,仍然会感到自己是个家里的多余人,是个吃白饭的人。
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法安心坐等分配工作,这心里每天就跟火烧火燎一样闹腾。
还别说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临时工。
无论是掏大粪,还是扫大街去,他都愿意去啊。
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就行。
这就是他心里的苦,眼下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