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烟火消散于夜空,我就和爷爷奶奶回到家,盖着月光沉沉的睡去。
醒来时窗外是完美的晴天,夏蝉在耳边聒噪的叫嚷着,我半闭着眼被吵得实在没办法,翻下床快速的逃向了一楼。
餐桌上盛在碗碟里的早餐还在冒着热气,而爷爷奶奶坐的椅子却罕见的空着,我收回迈进餐厅的那只脚,上半身朝走廊后仰,左顾右盼只瞥见了不远房间里爷爷背对着我的身影。
“爷爷,奶奶没在家吗?”听到我的声音,老人没有转身,反而弯下腰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
“你奶奶她有事出去一趟,”他的声音相较平日多了几分焦躁,“海边出了点事,我去帮忙。”
说着,他握着手套朝我走来,脸上不同以往的神色带动着走廊的空气都沉闷不少。
“龙一先去吃饭,”老人一只手搭上我肩膀,安慰似的把我朝餐厅推去,“不用等我和你奶奶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侧过身,从对方略带命令似的话中挣脱而出。
“现在还不清楚,好像是昨天祭典游……”
“祭典?”我身为祭典主办方一员警觉的竖起耳朵,“我也要去帮忙。”
离去神社上班还有段时间,我赶在爷爷阻拦前合上餐厅的门:“多个人多份力量。”
老人拗不过我,最终还是带着我开车去了海边。
清晨的风中还带着些凉意,我开着窗远远的就望见沙滩上聚集着的本地人。
他们围在海边,吵嚷声盖过了头顶海鸥的尖叫。
爷爷停好车,一把甩上车门便大步跑了过去。
慢悠悠的挪下副驾驶,脚陷轻而易举的陷进柔软的沙子,我抬腿走出车的阴影步入炙热的光中。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打了个哈欠,走到一半我就开始惦记家中分毫未动的早餐了,早知道出门前先吃几口垫垫了。
啊,没睡够,也饿了。干脆去和爷爷说一声,说我先去周围买点什么东西吃。
愉快的敲定了计划之后,我雀跃的朝老人跑去。
我跑的很快,突然转过身爷爷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老人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快过来,我也没有料到能看到凛。
闭着眼睛,枕着海水睡过去的凛。
我来不及去叫醒她就被爷爷和不认识的人拉住了:“阿龙!阿龙!”
喂,就没人去告诉凛不能湿漉漉的躺在沙滩上吗?她头发上都是沙子,现在再不回家去洗洗,神社的兼职就迟到了。
爷爷,爷爷,求你了,我真没事,我能站起来,您老人家和那位不知道谁的大叔快别抱着我了,这么多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凛她逗大家玩呢,她原来啊还是那种闷葫芦的性格,最近好不容易开朗点也愿意说些自己的事了,所以求求您,让我过去吧,让我过去看她一眼……
张了张嘴想把这些话吐出来,却吃到了和海水一样咸的泪。
这份真实存在的味觉掀起了现实的波涛,轰的一下的把我砸倒在地。
像是一条搁浅在陆上的鱼,我挣扎了一会就安静下来了,爷爷把我拖到车的阴影下,伸出手一下下顺着我的后背。
有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抬起手想扒开他,却发现手上不知何时握着一块怀表。
突兀出现的怀表,背面刻着去救凛这句话在如此绝望混乱的现实中宛如神谕般临世。
我在那个瞬间被夺取了意识,右手就像是被什么细线吊起似的,弯起食指朝表盘叩响了三声。
逃避似的闭上眼,然后时间被拨回了祭典那晚。
站在收拾好摊位前,本该是再平常不过的瞬间,我心中却没由得一阵钝痛。
“那我先去占位置了,”笑着的凛站在我面前,“龙一就负责去神社找白井。”
“一会见。”说完,少女转身离去。
我疑惑的低下头,上一秒还空无一物的手中此刻正紧握着一块怀表。我认得它,在天台门前上我也握着它,只不过在踏进天台后就不知去向。
翻过怀表,背面的金属壳上仍刻着那句话,回想起上次我就是为此抓住了凛。
这是某人为我指出的未来吗?我抬起头,大步追上了马上就要于拐角消失在我眼前的少女。
“凛,我也和你去。”即使不知道那份莫名的自信从何而来,我仍然坚信着怀表上的那句话,
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刚才不是说好去你去神社找白井吗?”凛疑惑的看向我。
“虽然是这样计划的,但我一个人去感觉没有说服力,”我暗下决心走哪里都要带着眼前的人,“所以凛和我一起上山吧,要是白井不同意咱俩还能一人一个胳膊把她架下来。”
少女仰头盯了我良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拒绝我。
“我当然会和你去神社。”凛的话压下了我心中的不安。
紧接着的下一句伴着她向前一步的动作被捧到我面前。
“但龙一,”她眼中满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担忧,“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我张开双臂展示着自己完整且健康的四肢。
但凛所询问的似乎并不是我的血肉:“真的吗?”
“总感觉刚才龙一一下子就变得不开心了。”
祭典的灯光汇聚在少女的眼中,我能从中看到和平常无异的自己,本想笑着说些什么把凛的怀疑推回去,但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噤声避开她的视线。
伸进外套兜里的那只手空荡荡,明明刚才还紧握着那块怀表。
我清楚自己的异样,只是抓不住那份改变也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
“可以告诉我,”凛的声音很轻,她走到了我身旁的位置。那是在有了相同的目的地时,少女预备和我一同向前的姿态,“我会一字不漏的听完,然后——”
后半句话被头顶广播盖了过去,郁美女士宣布不久后烟花表演即将开始。
不必去问凛那后半句到底是什么,因为少女说出那番的话的姿态就像是要抱过来,紧紧的抱住我,然后一点点扫去我心底的不安。
“走吧,”我瞥见凛斜挎着的包鼓鼓囊囊的,那里面装着神社摊位的营业收入,“爷爷在停车场那边等着我们,郁美女士也在旁边的广播室里。”
“那我们跑快一些,”少女带着我穿过逐渐汇聚起来人群,“把包交给郁美女士后就上山去——”
在人海中沉沉浮浮,我必须始终盯紧凛才能跟得上她灵活的身影。
“凛!”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她的手。
下一瞬,少女面朝前方停住了。
“凛?”我好奇的走过去,顺着凛的目光望见了她视野正中站着一位同样愣住的黑发女人。
那女人样貌和凛有些许相似之处,她一只手牵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但任凭那孩子如何喊着妈妈都无法把她紧盯着凛的视线掰回到自己身上。
“小姨……”刚才还兴奋向前横冲直撞的少女怯懦的开口。
凛在害怕,我握着她的手敏锐的察觉到少女的手在微微颤抖。
“嗯,好久不见,凛。”女人冷冷的开口,话中隐隐夹杂着敌意。
“您也来祭典了。”
“对,爸给我打了电话,我们就在千鲸镇待一晚。”
“……”
她们二位对话的氛围称不上友善,彼此之间的字词也少得可怜,最后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沉默。
“这位是——”
“真像啊,”女人突然迈着大步朝凛走去,脸上挂着似哭非哭的表情,“你和姐姐她……”
她的那副样子吓到了我和凛,身旁的少女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我抓住了她准备伸向凛的手。
我拦住了她,同时也把女人从某种美好的回忆中拽了出来。
或许是我们的冲突对孩子来说过于冲击,被拉在身后的男孩哇哇大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他跑过来死死的抱住了女人的腿。回过神来的女人回归到母亲的身份,连忙蹲下温柔的安慰着男孩。
“走!”趁着对方转移注意力,我拉着凛撒腿就跑。
虽然有些失礼,但我早在察觉到那女人对凛涌起敌意开始就把她划分为警戒对象。
下山时是凛在前拉着我,现在反而变成我带着她逃回了神社摊位。
“应该不会追上来了吧。”我把少女挡在身后向后张望,空荡的山路上除了风声只能听到背后凛大口呼吸的声音。
“没事了。”凛泄气般蹲下,把脸埋在了双臂间。
“我做对了吗?”我低下头,俯视着恨不得缩成一团的黑发少女。当时只顾得考虑凛的感受,今晚凛回家后说不定会再碰上那位小姨。
“对,”凛抬起一只胳膊拽住了我的衣角,“幸好龙一在。”
“你和她关系不好吗?”
“不好,小姨她一直认为是我杀死了她的姐姐。”
“杀死?”
“我的妈妈,她是因为我才会死,”凛的声音随着夜晚一起冷了下来,“她死后就葬在了千鲸镇。”
“而我在千鲸镇住的这几年,小姨从来没有回来过,我知道是因为我才会这样。”
“外公一直很想见见小姨和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少女抬起了头,扯了扯我的衣服委屈道,“龙一刚才也见到了吧,他好可爱,真想听他喊我一声姐姐啊。”
“虽然想见表弟,但我害怕碰上小姨,”凛转过头,目光散落地面,“刚才也是,我看着小姨一动也不敢动,如果不是龙一拦住了她,我不知道会从小姨嘴中听到什么。”
“大概会说什么‘都是因为你’,‘为什么还活着’之类的话吧。”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打断凛。
“是真的,”凛仰起的小脸,眼眶里荡着泪,“她上次见我就是这么说的。”
“外公听到了,和小姨大吵了一架,然后小姨就离开了千鲸镇,”少女话说的飞快,恨不得把那段时间的委屈都捧给我看,“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
“就那样不管不顾的跑了出去。我想找人告状,想抱着妈妈大哭一场。”
“最后就一边哭一边走去了墓地。”
“本来想着对着妈妈说好多小姨的坏话,”凛红着眼却笑了起来,“但妈妈墓前放着小姨送来的点心和青苹果糖。”
“那是妈妈最喜欢吃的。后来我就知道了,小姨每天都会买新的去看妈妈,带着妈妈没读完的连载小说去念给妈妈听。”
“她比我更了解妈妈,她比我更爱妈妈,她每次看到我就会想起我的妈妈也是她的姐姐,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如此憎恨我的存在。”
“所以我也——”
“所以凛也要好好活着,”我轻轻的按下她的头,顺便把她未说完的丧气话按了下去,“为什么只听得进你小姨一个人的话啊,明明我比她更了解凛,明明你和你的外公生活的时间更久。”
“但——”凛还想仰起头,而我直接蹲了下来,正视着她被泪水冲刷的亮晶晶的眼睛。
好像小孩子啊,凛,现在的你还是那个会跑到母亲墓前嚎啕大哭的孩子。
“凛相信守护灵吗?”
“龙一是说小时候流行的那个吗?”
“对。”
“你是想说我妈妈已经变成守护灵正陪在我身边了吗?”凛眨了眨眼,嘴角向上弯了弯,“好幼稚啊,龙一。”
“现在凛的母亲应该不在这里,她大概下山去教训你小姨了。”
“哈哈哈……过去的那次也去了吗?”畅快的笑过后,少女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她像是回到了幼时那般,天真的期待着这美好的幻想。
“一定,凛的母亲一定会希望凛能够开心的活下去,我也希望如此。”
“那下次可以找龙一来告状吗?”
“当然。”
“……不要什么都答应下来啊,”凛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样下去我只会越来越离不开龙一。”
我完完整整的把这句埋怨听了下来,脸腾一下烫了起来。
还好第一支烟花在空中轰然炸响,我们同时望向那转瞬即逝的绝景,在震耳的烟花声中无论回答什么都不会被对方听到。
紧接着,在烟花落幕之后,我的夏季也结束了。
我读书有个坏习惯,在读到小说故事之类会先确认结局,如果是悲剧就不会打开,如果是喜剧之类的大团圆就会欢天喜地的读下去。
正是因为这种固执,我至今仍未读到一本悲剧。
暑假要结束了,我的父亲在母亲的照顾下恢复的飞快,来接我的时候顺便把凛带回去。
凛说她要在走之前要去看一看母亲,于是我们去花店买了花后一起踏进千鲸镇的墓地。
她的那束白色放在母亲的墓碑前,我的那一束蓝色送给了白井。
就像是我们长久相处以来那样平和且沉默的氛围,我看着白井的小像不知道说些什么。
长久的无言之后,我最终拿出她留下的那《离群之鲸》后半部手稿读了起来,自从拿到这份手迹后,我尝试读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但在白井面前就能避免这个问题。我畅通无阻读到了五点,也就是神社的下班时间,我的目光久久的停在了最后一句的句号,我捻起那张纸把它同前篇一起珍重的放回包里,我站了起来,我终于说了那句本该在葬礼上就开口的再见。
视线晃荡间瞥见白井右侧的墓碑上的那对父女有些眼熟,我向右跨了一步,最终弯下腰嘟囔着读出小像下刻着的字:“郁美……”
那一个瞬间,我无比惨烈的读到了真正的悲剧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