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江南901拉响汽笛,缓缓驶离白龙港运码头。
这是一条航行了二十多年的渡轮,下水之后一直跑白牛线,这二十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旅乘坐它往返于陵海和漴明岛。
今天渡轮上的旅很少,只有几个早上来陵海走亲戚的老头老太太。
码头上的人却很多,港务局分管运的王副局长来了,陵海市交通局来了一位副局长。
白龙港运码头的负责人和职工全在,白龙港派出所和水警三大队的民警辅警来了,港巡三大队的金卫国和老葛也来了,连白龙港船闸管理所和江边加油站的干部职工都来了好几个。
港务局宣传科的干事和闻讯而至的记者忙不迭拍照,看着渡轮越航行越远,白龙港派出所长刘新民眼里泛起泪花。
因为这是江南901的最后一次航行,等把几个老头老太太送到牛棚港,包括江南901在内的四艘渡轮都将卖给浙海的一家专门经营二手船舶的公司,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白牛运航线也随之宣告停航。
并且这次停航跟以前不一样,停了之后将不会再恢复。
一是随之白牛汽渡投入使用,家离两边码头远的旅都选择坐汽车,通过汽渡过江,流量越来越少,刚刚过去的这两年,白牛运线跑一趟赔一趟,完全是在亏损经营。
二是泥沙淤积的厉害,渡轮又不同于白申、白浏号轮,渡轮一天要开好几班,不可能等潮水启航。
事实上早在一年前,往返于白龙港和牛棚港的车渡就停航了。
总之,随着江南901的离去,白龙港运码头今后只剩下白申、白浏两条运航线和一条往返于白龙港和东海吴淞口之间的高速轮航线,并且这三条航线一天只有一班。
能想象到从今往后,售票室和候船室会有多冷清。
上午白申、白浏和高速轮靠港,从东海或浏河港来的旅要上岸,东海或浏河港的旅要上船,可能会热闹点,但等白申、白浏和高速轮走了,就会变得冷冷清清,估计上午九点之后都没几个人。
老刘在白龙港干了几十年,经历过白龙港运最繁忙的时候,一天发送上万旅,不管去东海还是去浏河都是一票难求,候船室总是被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附近有多少村民靠做旅的生意发了财。
那繁荣的景象一去不复返,老刘的心情可想而知。
前来送江南901的老章心里一样不是滋味儿,真有些怀念白龙港有好多黄牛的时候,那会儿黄牛是很讨厌,但黄牛活跃能体现出白龙港的繁荣。
老丁能理解老刘此时此刻的心情,故作轻松地调侃道:“刘所,你比我强,渡轮虽然停航了,但白申、白浏和高速轮没停航,至少白龙港派出所还在。不像我在汽车站执了几天勤,结果把汽车站给执没了。”
刘新民看着浑浊的江水,苦笑道:“白申、白浏一直在惨淡经营,高速轮据说到现在连本钱都没赚回来,估计剩下的三条航线也坚持不了几年。”
“你都快提前退休了,就算不提前退休,你又能干几年?反正白龙港派出所不会在你任上关门。”
“话虽然这么说,可我从参加工作就在白龙港,在这儿干了几十年。”
“路越修越好,汽车运输越来越便捷,水上运没落是大势所趋,这是没办法的事。”
陈子坤虽然也有感触,但感触没老刘同志那么深,好奇地问:“刘所,渡轮退役之后人家买去做什么?”
“可能转手卖给印度、孟加拉那些国家,也可能直接拖去拆解卖废铁。”
“卖给印度和孟加拉!”
“那些国家穷,造船技术也不行,买不起新船,又有这方面的需求,只能买旧船。听说这两年退役的轮,有好多卖到东南亚去了。”
江南901渐渐远去,只能看到一个黑点。
刘新民想起局领导下午打电话交代的一件事,回头看了看,见领导和记者们都走了,低声道:“子坤,跟我去办公室。”
陈子坤下意识问:“什么事?”
不等刘新民开口,老章就拍着他胳膊笑道:“好事!”
老丁也知道什么事,微微笑了笑,跟老章一起先走了。
张平和前几天刚跟陈子坤一起回来的小龚不明所以,想到趸船上不能离人,跟老刘和陈子坤打了个招呼,同金卫国、老葛一起上岸,钻进吉普车一起回去了。
老刘带着陈子坤走进白龙港派出所,带上门笑问道:“子坤,有没有兴趣调到我们所里做副教导员?”
现在虽然也是教导员,但那是水上分局水警三大队的教导员。
水警三大队不但有名无实,手下一个兵都没有,而且只是个正股级单位。
白龙港派出所虽然民警也不多但却是正科级编制单位,所长、教导员正科,副所长和副教导员副科。
所以从正的变成副的,不是降职而是升迁。
陈子坤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忐忑地说:“刘所,这不是我想调就能调过来的。”
眼前这位也算自己人,用不着绕圈子。
刘新民点上根烟,吞云吐雾地说:“咸鱼被部局抽调去执行任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算两三个月之后能回来,很难说将来会不会又被上级抽调。我呢,就像丁所刚才说的,就算不提前退休也干不了几年。
局领导认为需要一个人跟咸鱼搭班子,这个人要能在咸鱼出差时挑起大梁。可熟悉白龙港乃至北支水域情况,既要懂治安、消防,又有工作经验,同时要年轻、要有学历的民警真不多。
江政委向何局推荐了你,何局看完你的履历,认为你能胜任,甚至很欣赏。毕竟你是正规院校毕业的本科生,我们分局又正在提高民警素质,搞正规化建设,就需要你这样的高学历人才。”
本以为随着长航分局领导班子调整,调到长航分局的事已经黄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子坤欣喜万分,一脸不好意思地问:“何局同意了?”
“同意了,中午打电话,让我先跟你谈谈。如果你愿意调过来,就安排政治处跟你们市局政治处协调,帮你办调动手续。”
“我愿意。”
“愿意就好,不过调过来之后肩上的担子会很重。”
老刘磕磕烟灰,接着道:“刘文举、郭正国他们转业安置到我们分局的事也基本落听了,考虑到滨江港消防中队和皋如港消防中队更需要人,他们过几天就要过去。
白龙港这边以后只有咸鱼、你、张平、小龚四个干警和范队长、老朱以及我们所这边的老胡三个协警,咸鱼的事情又多,很难说今后会不会被上级抽调去执行这样或那样的任务。”
会的越多,事情自然会越多。
陈子坤总算苦尽甘来了,急忙道:“我知道,请刘所放心,我一定会摆正心态,配合鱼支工作,帮鱼支看好家。”
“其实没必要跟你说这些,你跟咸鱼是多少年的朋友,你们多少年前就开始并肩作战,既是好朋友也是好战友,肯定会配合的很好。主要是局领导交代了,他们让说我只能说。”
“谢谢刘所。”
“别谢我,想谢就谢咸鱼。他太忙了,忙到局领导要找个人跟他搭班子,要找个人帮他看家。”
提到咸鱼,陈子坤禁不住问:“刘所,他究竟去哪儿了?”
刘新民摇摇头:“不知道。”
“向柠呢,知不知道向柠去哪儿了?”
“你没问金大?”
“问过,金大说朱局只是让他主持大队工作,没说向柠去哪儿了。”
刘新民知道韩向柠去哪儿了,但不能说,干脆敷衍道:“估计是去找咸鱼了。”
……
与此同时,一下班就赶到宾馆的朱春苗,正在听留守在宾馆里的小孔汇报几路人马的调查进展。
“韩大和董科他们下午三点半赶到南海海监局的,结果一到那儿就遇到一个新情况。”
“什么新情况?”
“不知道在暗中捣鬼的人出了什么岔子,没截住南海同行发往徽安埠蚌港监局的公函,居然收到一真一假两封回函!对南海同行而言这就是证据,人家立即上报交通部。”
朱大姐低声道:“我们也上报了。”
小孔急忙解释道:“上报没什么,但这么一来就涉及到案件管辖权,尤其是公安那边的。据说交通部正在让交通部公安局研究,看指定哪个公安局负责查处。”
滨江有长航公安分局,东海不但有长航公安分局,还有东海港公安局和海运公安局。
南海在建省之前隶属于东广,所以南海那边与交通系统有关的案件,一般都是由同样隶属于交通部公安局的东广海事公安局管辖。
想到这些,朱大姐下意识问:“向柠怎么说?”
“韩大说管辖权长航分局一样有,不能延误战机,要把握先机。她跟蒋科商量了下,决定请带队去西广的沈所,立即传讯提供假材料、组织船员去南海考试的那两家船务公司负责人,先搞清楚假证的来源。”
小孔看了一眼电话记录,补充道:“她把蒋科介绍给南海同行,就跟董科一起出发去西广了,这会儿正在去西广的路上。”
“她们是怎么过去的?”
“南海有直达西广海北的轮船,那两个船务公司就在海北。”
那丫头为了帮咸鱼筹建造新船的经费真够拼的。
朱大姐微微点点头,继续听汇报。
搞清楚进展,确认局里出内鬼的可能性不大,她终于松下口气,走进办公室,掏出手机拨通老领导的电话。
冯局接到电话,下意识问:“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的?”
“你是我的老领导,没事就不能打电话问候下?”
“不是问候那么简单吧。”
朱大姐回头看看身后,笑问道:“老领导,咸鱼是不是被你拐走的?”
冯局犹豫了一下,反问道:“柠柠告诉你的?”
“嗯。”
“我居然忘了提醒她别乱说。”
“放心,她只告诉了我,没告诉别人。”
“这就好。”
“老领导,到底什么任务,你不是在中远拿高工资带孙子享清福么,怎么想到把咸鱼拐走的。”
“享清福,哪有你说的那么惬意。”
冯局笑了笑,解释道:“我们公司代理了一个海运业务,需要安排一个政治可靠,并且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点的人跟船押运。可我调过来不到一年,总公司的人都没认全,一时半会儿让我去哪儿找合适的人选。”
朱大姐追问道:“所以你就想到了咸鱼?”
“放心,没危险,主要是跑腿打杂。”
“可柠柠怀孕了。”
“我知道,但这个任务太急,像咸鱼这样的多面手真不好找。”
冯局知道朱大姐很关心韩向柠,也很关心咸鱼,想想又笑道:“这么说吧,咸鱼要是不去,我就要亲自去。可我多少年没出过海,又不懂英语,去了只会给人家添乱。”
朱大姐故作不快地说:“老领导,你不能因为咸鱼能干,就让他扔下怀孕几个月的柠柠出差。”
冯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干脆笑道:“这个差不是谁想出就可以出的,押运工作虽然很辛苦,但对咸鱼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现在说了你可能不信,等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只有好处没坏处?”
“骗你做什么。”
“没危险?”
“没有,都说了是跑腿打杂的,跑腿打杂能有什么危险。”
老领导以前是当兵的,他从不会骗人。
朱大姐终于放心了,想到老领导调到了中远,咸鱼又正在为建造新船的经费从哪儿来发愁,连怀有身孕的柠柠都在为筹经费奔波,不禁笑道:“老领导,咸鱼是你看着长大的,他遇到难处你不能不帮忙。”
“他有什么难处,他出差前我们见过,他怎么没跟我说。”
“他不好意思。”
“究竟怎么回事。”
朱大姐简单说了下咸鱼想建造新船的事,随即话锋一转:“我了解过,好几个地方的消防队都跟港区内的大企业联合建造消防船,你帮市里把滨江造船厂变成了中远的造船厂,你现在又是中远的领导,能不能签个字,从手缝里漏点,让造船厂出点钱,联合咸鱼造条新船。”
冯局哈哈笑道:“春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再说企业联合消防部门建造消防船是有先例,不过都是港区内的大型化工企业。他们要是不联合消防部门建造,就要按规定自己建造。
造船厂又不是化工企业,更不是大型化工企业,上级对造船企业没有自备消防船的要求。别说我无权管这些,就算有权也开不了这个口。”
老领导虽然调到了央企,但没实权。
朱大姐有些遗憾,轻叹道:“这么说的话,只能让咸鱼自己想办法。”
冯局觉得没什么,意味深长地说:“让他自己想办法挺好的,这也是一种锻炼,让他知道不但要守业,一样要创业。”
“创业艰难。”
“难才有挑战性。”
“领导就是领导,怎么说怎么有理。”
“哈哈哈哈,你现在是副局长,说的你自己不是领导似的。”
“我算什么领导,冯局,滨江是你工作过的地方,有时间回来看看。我家老秦过几天要去首都跑项目审批,部委的门难进,如果有认识的人,到时候帮着介绍下。”
“我哪有什么朋友,忙帮不上,饭管够,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