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森林之子(五)
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瞬间
一个连摩根自己都早已经遗忘的瞬间。
但是,庄森却记得它,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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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效率的办法与最好的办法,并不是一个同义词,我的阁下,理性与感性本就是一对矛盾重重的连体婴儿。
冒犯一点的说,如果让冉丹毁灭的最快办法就是第一军团的瓦解,你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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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森记得那一天。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
在摩根正式成为他的灵能顾问的第二年与第三年之间,也就是冉丹的大军挑起这场战争的第五个泰拉标准年左右,当时,帝国的舰队刚刚在沃拉斯顿星系取得了一场无比艰难的胜利,取得了一枚纯粹由血肉与消耗所堆积起来的脏污勋章。
两个银河霸权的数百万精锐围绕着一整个产粮星区展开了拉锯,单单是一座最前沿的要塞世界就需要一百四十万凡人辅助军和一千名暗黑天使的生命去抹除,而像这种被全副武装起来的世界,在整个沃拉斯顿星区有足足二十二个。
更不用说,那个横亘在星区中央的冉丹战争引擎集群,有着足足六枚战斗月亮与上千艘的主力舰,在暗黑天使的文档中,这支舰队有着一个最为刺耳的名字:最强大、最亵渎、最疯狂、前所未见的对手,冉丹的无敌舰队。
单单是为了撕破外围的防线,攻入沃拉斯顿的主星系,就花费了第一军团整整六个月的时间,
而直到银发的饮魂者小姐通过一道漫长的法术,一举撕裂了冉丹舰队的旗舰与两艘最大的主力舰之后,暗黑天使的先锋才抓住了异形大军因为失去指挥体系而顾此失彼的短暂间隙,真正的一口气冲入了沃拉斯顿星系之中。
但尽管如此,发生在主星系的攻坚战、歼灭战、以及合围与突围,依旧持续了超过两百个泰拉标准日,至少有五千名暗黑天使的鲜血在这片土地上彻底的流干,而倒下的冉丹武士的数量则是这个数字的三十倍还多。
对于任何一个阿斯塔特军团来说,这都是足以刻入荣光女王上任何一个纪念碑里面的伟大胜利,是足以用盛大的阅兵式与连篇累牍的赞美诗所铭记的时刻。
但第一军团是唯一的例外:没有庆祝,没有勋章,甚至没有流传在凡人与其他军团之间的低声赞叹,暗黑天使的主力部队在战斗结束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们从这里带走的只有满身的疲惫、战友的鲜血、还有来自庄森的更多的命令。
从那一刻开始,便几乎没有人再记得沃拉斯顿的名字了,这个飘荡着数以万计的尸骨与战舰残骸的惨烈战场,成为了第一军团那寂寂无闻的战绩中最为平凡的一个。
但并非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名字。
哪怕是阿斯塔特战士,也不是真正的,纯粹的,彻头彻尾的战争机器、无情屠夫,尤其是在这飞扬的年代,是在这每个军团都高唱凯歌,喜气洋洋的年代。
在沃拉斯顿的废墟残骸被彻底地甩在了脑后时,不屈真理号上的低声细语与恶毒言论早已尘嚣致上,甚至以一种蓄意的挑衅态度,流入了基因原体的耳朵。
他们,泰拉人,当然有理由不满。
庄森接手这场与冉丹的战争不过短短数年而已,而在这转瞬即逝的一段时间里,军团里的泰拉老兵至少被他消耗了三分之一,甚至是更多,从夏娜,到萨比斯,再到如今的沃拉斯顿,冉丹的嚣张气焰依旧不减,而暗黑天使的军阵却已经实打实地损失了超过三万名战士,其中至少有两万是泰拉人。
要知道,当年庄森回归帝国的时候,整个第一军团的战士总数也不过是六万多人,哪怕基因原体用卡利班的新血将这个数字提升到了十万,但是这些连最基础的战术都还不能完美执行的新兵根本撑不起与冉丹帝国的血腥修罗场,在这场战争中前仆后继的,永远都是来自泰拉的战士。
无数荣誉满身的连队在一次惨烈的攻坚战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无数功勋卓著的修会在一场血腥的搏杀之后便断掉了传承,无数的战舰被摧毁,无数的职位被空悬,直到那些卡利班人学会了战斗的技巧,坐在了被前人的鲜血所染红的位置上,伸手将军团的传统与荣誉揽入怀中。
直到那永远都不会疲惫的基因原体从一场血腥的修罗场中走出,然后抬起头,用无情的目光环视着星宇,便将自己和自己的军团扔进了又一场没有尽头的鏖战之中。
他的视线似乎从未落在子嗣的身上。
就仿佛他自己一人就能代表所有人。
就仿佛他的一切都是为了砍掉下一个头颅。
就仿佛他从不在乎死亡与损耗,也从不认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人能够扛起这一切。
何等傲慢。
何等无情。
何等疯狂。
总有泰拉人如此抱怨。
他们的窃窃低语在军团中游荡,在战舰中游荡,在庄森的耳边游荡。
而第一军团的基因原体也正是在这种低语的浪潮中,推开了训练场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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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等候的摩根向他行礼,她的身上依旧回荡着过度压榨灵能所带来的气浪。
这是沃拉斯顿战役后的第一场训练,也本应是一场平平无奇的训练。
但当庄森举起了狮剑,安静地聆听着灵魂之海中的翻腾声浪的时候,他的内心突然被一个疑问所占满,这是一个他很早之前就想吐露的疑问,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找到倾吐的对象。
卢瑟不行,他距离战争太远了,远到已经把握不住鲜血的流淌。
考斯也不行,庄森并不愿意让他背负上这个问题所携带的负担,他值得更多的期待与信任,去完成真正的伟业。
内米尔同样不符合条件,这位曾经的卡利班骑士虽然正直且值得信任,但是他的建议只会是最标准的骑士团宪章与帝国法令。
至于那些泰拉人,更不需要考虑,虽然他们的建议可能真挚、诚恳且富有智慧,但是他们本身的身份就不适合这个问题。
他需要一些另辟蹊径的东西,一些足够逆反与另类,并且无关紧要的人物,他需要一些不同的声音,哪怕毫无价值,哪怕他根本不会认真采纳。
基因原体的眼眸抬起,看向了百米开外,那个正在咏唱法阵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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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疲惫么?
……?
正在装模作样,咏唱着那些漫长法术的摩根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庄森在发出自己的疑问。
这可是一件稀罕事,在过去的训练中,这位第一军团的基因原体,往往从头到尾都不会说上一句话。
摩根歪着脑袋,任凭灵能在自己举起的指尖上汇聚着。
疲惫?
灵能的利箭与这句反问一同发射而出,铺天盖地地对准了基因原体。
庄森没有躲闪,他随意地动了一下肩膀,便将这些小手段打散,直到最后一支虚无的箭矢向他射来。
恍惚间,基因原体竟看到了考斯韦恩的愤怒身影,他的子嗣正高举着一把大剑,跳在半空中,刺眼的锋芒对准了他的头颅,眼眸之中满是狠辣与决绝的色彩。
这一幕是如此的真实,庄森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子嗣脖颈上流淌的汗滴,看到被他的瞳孔所挤压的湿润浓眉,看到他那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张大的嘴唇,喷吐着象征着暴怒的口水和热气。
基因原体皱起了眉头,他翻过手腕,掌中的大剑挥出一道飓风,眨眼间便将眼前的虚假子嗣撕成了碎片。
幻像……
他不满的低声咆哮着,就仿佛一头饥肠辘辘的雄狮看着远逃的猎物。
你总是热衷于幻像,毫无价值与新意。
隔着遥远的距离,回答基因原体的是一声没有任何情绪的轻笑。
摩根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回答了基因原体的愤怒。
因为实用,阁下。
对于我这种级别的灵能者来说,一个粗制滥造的幻像毫无难度,我只需要吐一口气就可以塑造一个虚假的王国,成为一个虚假的造物主,像这样暴怒的战士我可以在一瞬间拉出一个连队,所消耗的精神力量甚至不及我念出半句咒语。
可只要我的敌人在这种幻像之下有了半分的停顿:无论是面对熟悉之人的犹豫、面对恐怖之物的惊愕、还是面对意外时,人类会本能产生的精力分散,都会成为我走向胜利的坚定一步。
庄森没有说话,他在摩根所掀起的灵能风暴中闲庭信步,随意地挡住了无数伸向他的意志的灵能触角,像这样的攻势他已经面对了太多了,从最开始的猝不及防与暴怒,到现在的熟视无睹,庄森适应的很快,他只需抬起自己的意志,就能轻松的分辨出哪些是需要认真对待的灵能攻势,那些又只是虚张声势的掩护。
基因原体躲避着这足以折磨一百名阿斯塔特的攻势,他甚至有一种闲暇的心态去问出一个额外的问题。
如果我不躲避,幻像会造成伤害么?
当然不会,阁下。
灵能的火焰在摩根的指尖化作一团含苞待放的花蕊,散发着生命、奇迹与死亡交织在了一起的气息。
归根结底,幻像不过是一座虚假的、不存在的花园迷宫而已,只要伱能认准了一个方向,坚定不移,那么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踏破哪怕最真实的幻像。
庄森的嘴角略微勾起。
他已经记住了这句话。
那么现在,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摩根女士。
我想,我已经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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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森聆听着笑声,又一次的,他皱起眉头。
不要跟我打哑谜。
你是否感到疲惫,对于这场战争,对于无尽的厮杀,对于流淌在无数个世界上的最单调的鲜血,感到疲惫,感到厌烦,感到无法继续这场战争的软弱。
摩根安静了下来。
她安静了有一段时间。
随后,一股浓雾开始遮掩基因原体的视线。
他能感觉到,他能听到,在这无穷无尽的浓雾的另一头,那银发的女士正用她习惯于讥笑与嘲弄的嗓音,发出一声叹息,一声无比漫长的,货真价实的叹息。
我的回答重要么,阁下?
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能力,又有什么理由,去代表你心中所真正想去询问的万千战士?
从庄森所在的方向,只传来了一股最压抑最死寂的沉默。
我的战友没有一个个倒下。
我的荣誉没有一个个遗失。
我所拥有的一切并没有因为这场战争而支离破碎,我不用冲锋在最前线,我只需要面对自己所擅长的事情,而不是将脆弱的身躯暴露在辐射与火光之中。
所以,我的答案毫无价值,阁下。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随后,便是一股飓风。
那威名赫赫的狮剑咆哮着,渴饮着裹挟着灵能的迷雾,在眨眼之间,充斥着整个空间的烟海便无影无踪,只剩下两名最为强大的竞技者,在沉默中对立。
庄森的目光很危险,他的碧绿色的瞳孔从未像现在一样闪烁着,那是一头真正的野兽被冒犯了领土时,所发出的本能狂怒。
你,说清楚。
我说的很清楚了,阁下。
摩根只是微笑,毫无诚意地微笑。
就像刚刚的那一幅幅幻像一样,在同样的时间里,我的确有更好的办法,譬如说一道灵能闪电,但是我却习惯性地选择了幻像作为手段,因为它的性价比是最好的,消耗也是最小的,而在我之前的实战中,它也是最有效的一种方式。
所以,比起最好的一个,我选择了最有效的那一个。
而你现在,不也是如此么?
在这一点上,在很多点上,我们很像。
庄森没有回答,他的嘴角向下,摆出一个并不喜悦的反向弧度,金色的长发与胡须混杂在了一起,纠缠不清,在那过于宽阔的额头下面,是被浓密的眉毛所遮掩的,毫无感情的视线。
我不怀疑你的忠诚与能力,阁下,我想全帝国都没有能在这两方面与你同时对抗的人物,最起码我认识的人物里,并没有。
我也能粗略地猜到你的想法,阁下。
毕竟,我也已经跟在你身边战斗了一段时间了,我知道你的习惯:战术变幻无常,风格却又脚踏实地,喜欢运用起能够运用的一切,也热衷于最有效的手段,如果能够以小博大,又或者一锤定音,那再好不过。
因此,我能够隐隐约约的猜测到你的一些想法:如果冉丹的战火只会局限于银河的边缘区域,如果冉丹的强大只会让第一军团流出鲜血,以此让帝国的其他区域得到安全与繁荣,让帝国能够以最小的伤亡消灭这个强大的对手,那么你就会这么做。
事实上,你也在这么做。
你与你的军团,承受了这一切,承受了冉丹本会施加给整个帝国的痛苦,让这场战争始终保持在帝国的控制之内,尽管这样的代价是第一军团的荣誉不会被知晓,第一军团的鲜血也不会停止流淌。
但你依旧做出了这个抉择,在需要一个牺牲者的时候,你站了出来。
这真的很伟大,非常伟大,这样的信念是无法用苍白的智慧与勇气所概述的,因为他们不值一提。
当你做出这个抉择的时候,无论在这个银河之中,忠诚究竟有多少分量,你都与忠诚等重。
如果你不是最忠诚的。
那么忠诚这个词便毫无意义。
庄森聆听着这些话语,一字不落。
他的眉毛在不自觉地跳动着。
他闭上眼睛,竭尽全力地想要听到一丝虚假与奉承的气息。
但是在最漫长的努力后,他的大脑无情的告诉他,这些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于是
庄森只能呼吸着。
他呼吸的声音有些颤抖。
就像他的大脑一样。
很快,他就会忘记这些毫无意义的奉承话语。
在内心里,他这样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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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这突兀的转折如同从陡峭山峰坠落,让庄森淡然的眉毛在一瞬间簇起。
你忽略了一点,阁下。
你实在是太过高尚,以至于把劳累看做是怯懦。
你实在是太过坚定,以至于把犹豫看做是愚蠢。
你实在是太过自律,以至于把乏力看做是背叛。
你的忠诚无可置疑,而为了这份忠诚,你选择了最有效的方法来应对这场战争。
但是最有效的,未必是最好的,阁下。
最有效率的办法与最好的办法,并不是一个同义词,我的阁下,理性与感性本就是一对矛盾重重的连体婴儿。
你选择了最有效的办法,向着胜利大踏步的前进着,但你却忘了,你是一个巨人,一个伟大的巨人,你的每一步都需要其他人拼尽全力地去追赶。
所以,当你转过头,你会疑虑,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如此的疲惫。
他们当然会疲惫,阁下,因为他们与你不同。
你独一无二。
你流下汗水,他们却要流下鲜血。
你选择了一个对所有人有利的方法,但是代价却要一力承担,这份代价也许比你想象的更沉重,阁下。
冒犯一点的说,如果让冉丹毁灭的最快办法就是第一军团的瓦解,你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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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等待了一会儿。
直到许久之后,她终于听到了庄森的笑声。
那是怎样的笑声啊。
沉重、冷漠、淡然,却又让人能够感受到火焰一般的燃烧与炽热。
他就这样,低着脑袋,不断地笑着,缓慢的笑着,让人畏惧的笑着,就宛如一头无声咆哮的雄狮一般可怖。
终于,他给出了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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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并不是一道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