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篇外·围炉夜话中
酝酿了片刻,老牛讲起了印象中的“江家太保”——赵国砚。
壬子年初,奉天城帮会混战、械斗频发,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三大家”垮台得太过突然。
短短一两月光景,白宝臣全家灭门,周云甫输天半子,苏文棋自废武功,全败了,当真是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其后,江连横强并周、白两家财产,许多原本周家的打手,也顺势稀里糊涂地跟了江家。
可没过多久,众人便如梦初醒,渐渐回过味来,不由得自问一声:凭什么?
凭什么江连横杀了周云甫,其他人就得尊他为龙头瓢把子?
这念头一经萌发,线上的合字便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三大家没了,还有六七八小家。
总而言之,周云甫一死,大伙儿都觉得自己行了。
于是,各家合字纷纷打着“为周老爷子报仇雪恨”、“为白家冤魂讨回公道”的旗号,互相勾结,沆瀣一气,处处对江家发难。
而彼时,老张尚未完全稳坐奉天;名义上,赵总督仍然是关外三省的军政首脑。
从辛亥年末,到壬子年初,老张统领的巡防营先杀革命党,后杀宗社党,紧接着北大营新军哗变,由兵转匪,冲进省城,一路烧杀抢掠,闹得人心惶惶。
省府官面动荡不安,帮会械斗便有可乘之机。
那时节,奉天黑白两道,堪称一团乱麻。
人命大案屡见不鲜,小河沿和八王寺等各处刑场,几乎每天都在杀头,不是夺权叛党,就是市井流氓。
老张在上头打打杀杀,小江在下头打打杀杀,没人去谈人情世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老张帮小江从大牢里捞出几个弟兄,小江便给老张在市井里打探许多情报。
世人传言,没有老张,小江屁都不是。
可实际上,老张最初给的庇佑相当有限,而且巴结老张的人数不胜数,江连横能从中脱颖而出,也不是白给的,官面再怎么默许,江湖地位还得靠自己去争。
而江家能有如今的地位,除却江、胡二人以外,赵国砚当拔头功。
彼时,江家外有群敌环伺,内部却也并不消停。
周家余众分散在“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场子,见外面风吹草动,便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是疑虑重重,更可恨其中还有几个里通外合的奸细叛徒。
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江连横当时年岁太轻。
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手下大半弟兄都比他年长,想在奉天说上句,线上的老合实在难以敬畏信服。
这并非血海深仇,而是任何一个后起之秀都必须经历的过程。
双方非得碰一下,才能拎清楚谁是谁的爹。
于是,韩心远和钟遇山各自镇场,江家大嫂借四风口清扫内奸。
外事则有江连横点兵点将,赵国砚充当头马,今日打服大北关,平日蹚平十间房,按下葫芦起了瓢,忙得脚打后脑勺。
那段时间,对江家威胁最大的人名叫邱彪,绰号“老贴”,过去曾经在苏元盛手底下开过堂口;苏文棋执掌家族以后,不问江湖事,便将他放了出去,自立门户。
想当年,苏家对周家那几场著名的败仗,就是他主打的。
但他不信邪,总觉得:我弄不过周云甫,我还弄不过你江连横么?“海老鸮”老哥几个死了吧?“穿堂风”死了吧?白宝臣被人灭门了吧?得,那就该轮到我了!
此人也有些关系,据说北大营新军第一混成旅旅长是他二舅妈的堂弟的连襟的姑老爷的儿媳妇的妯娌的三叔的妻侄儿,血浓于水,有事真上。
光是邱彪一人,当然成不了气候,但他借用苏家元老的身份、军营里的关系、以及线上合字对江家的敌意,呼朋引伴,化零为整,便渐渐对江家构成了威胁。
其中,尤以“小三胜”和“大黑山”两家为首,凭借江湖资历,从江家挖走了不少好手,里应外合,连打了几次江家措手不及。
地痞流氓,多半是谁赢帮谁。
那阵子,江家双拳难敌四手,乱枪驱不散蚊蝇叮扰,打这家,那家趁虚而入;打那家,这家见缝插针。
守方不利,难以周全,真碰见事儿,连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得跟着上。
一时间风向陡转,邱彪手底下的弟兄越聚越多。
他本人更是格外嚣张,动不动就爱拿辈分压人,常说:“我以前跟‘海老鸮’论哥们儿,江连横要是见了我,按辈分,他得叫我一声叔!”
话传到江连横的耳朵里,气得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活剐了这老登,于是立刻招来一众好手,准备跟邱彪破盘儿开响。
然而,胡小妍却不同意,言说邱彪当下风头正盛,但奉天城还有几股势力按兵不动,明摆着坐山观虎斗,就等着两败俱伤,趁机捞取渔翁之利。
“那就暗杀!”江连横如此打算。
可胡小妍还是不认同:“治标不治本。”
江连横发狠道:“江家必须要有回应!”
胡小妍点头道:“必须回应,但你容我再想想。”
两人反复斟酌了一夜,终于翌日清晨,将赵国砚和四风口叫到家里,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定下了应对之策。
只是,江家所谓的应对之策,却迟迟没有出现。
如此僵持了月余光景,双方互有胜负。恰逢邱彪办寿,按照江湖规矩,双方若非死仇,理应在这种时候偃旗息鼓,互相体面。毕竟胜负难料,彼此间多留一条退路。
然而,也正在此时,江家却对邱彪展开了回应。
那一日,邱彪摆开堂会,流水席从早到晚,宅子里线上弟兄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当然,他也不忘时时刻刻提防江连横那小子耍阴招、坏规矩,因此特意叫来二三十個弟兄把守宅门,分散在前庭后院严加戒备,可直到傍晚时分,也始终未见异样。
看着附近商号送来的寿礼,想起近期对江家连连得胜,邱彪美得不行,心中不禁暗忖:当年周云甫何等风光,如今我邱某人不也是指日可待?
喝点小酒,飘了。
兴之所至,寿星老不顾矜持,竟也起身跟着戏子溜到后台,把自己扮上,非得给诸位宾来一出《击鼓骂曹》。
哪曾想,他刚勾完了脸,换了身松松垮垮的戏服,踉踉跄跄,迎着一众目光走上戏台,正准备登场亮相时,猛然却见对面高墙上人影一闪,整个人不由得顿时怔住。
“好!”
邱彪这么一怔,众宾和弟兄们还以为他在亮相,哪有人胆敢不跟着叫好?
宅院里顿时掌声雷动。
可下一秒,枪声便紧接着骤然响起!
“砰砰砰!”
众人下意识缩起脖颈,惊叫着抱头鼠窜。
有胆儿肥的趁机回头瞄了一眼,却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帅小伙儿,刚猛无畏,势不可挡,连毙邱彪两个打手,此时已然“噔噔噔”踩着桌面,眨眼间便杀到戏台近前!
不是“江家太保”赵国砚,还能是谁?
“砰砰砰!”
“噼里啪啦哗啦啦!”
霎时间,整座大宅“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桌面上,杯盘沸腾;四下里,弹痕当空!
只见赵国砚身形矫健,恰如离弦之箭一般,横穿枪林弹雨,飞奔而来;吓得那邱彪顿时骨软筋麻,转身想跑,却被那一身长袖戏服绊了个跟斗。
再想蹒跚爬起,赵国砚却已飞扑过去,左臂勒紧邱彪的脖子,右手手持勃朗宁,一把抵住那寿星老的头颅,厉声暴喝:“老登,别动!”
“别开枪,别开枪!”邱彪仓皇大叫。
宅子里的弟兄立时停止射击,五六只枪口一起对准赵国砚,盯着他挟持邱彪从戏台上慢慢地重新站起来。
于此同时,院门外的弟兄们也纷纷闻声赶到。
“邱彪,你说你是谁的叔?”赵国砚厉声质问。
“啥?”
“大声再说一遍,你说谁管谁叫叔?”
闻言,邱彪眼珠一转,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赵国砚要杀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威风。
想到此处,他便强装镇定地冷哼一声:“小老弟,你就自己一个人来的?杀我,你觉得自己还能走出这个院子么?”
“砰!”
赵国砚二话不说,垂下枪口,照着邱彪的大腿就来了一枪!
“砰!砰!”
院子里有两个弟兄应激似的扣动扳机,一颗子弹从赵国砚的脸颊飞过,另一颗不巧又射中了邱彪的大腿。
“啊!我操伱妈的,谁他妈开的枪?把枪放下,赶紧放下!”
邱彪厉声咒骂了几句,身形一趔趄,眼瞅着要倒,赵国砚便赶忙将其拖到旁边的台柱附近,一边为自己寻找掩护,一边斜倚着以防摔倒。
“老弟,老弟……”邱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问,“你……你他妈不要命啦?”
“邱彪,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赵国砚冷声回一句,紧接着又厉声喝道,“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和道哥,谁管谁叫叔?”
“不是,老弟你这样有意思么……啊,说说说,江连横是我叔!”
“大点儿声!”
“江连横是我叔,我是江连横他侄儿!”邱彪在威胁下反复念叨了几句,随即又说,“老弟,你这是何苦呢,江连横明摆着就是让你来送死啊!”
然而,他这么一认怂,甭管是心服,还是口服,宅院里的弟兄们都顿时皱起了眉头,再看邱彪时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些许改变。
恰在此时,院门外又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江连横带着韩心远和小西风等众多弟兄,满脸怒容地快步走进庭院之中。
“操你妈的江连横,你懂不懂规矩?”邱彪的几个手下立时抬起枪口,“咱们在这办寿,你他妈也过来砸场,要结死仇?你今天也别他妈想活着出去!”
话音刚落,又在院落东西两侧的高墙上,猛听得“呼啦啦”衣衫猎动的声响。
抬头环视,却见十来个江家弟兄,由小北风领队,正骑在墙头上举枪瞄准叫嚣之人,冷笑着恫吓道:“把枪放下!”
“赶紧把枪放下啊!”邱彪惶恐地命令道。
众人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垂下枪口,满脸不忿。
江连横倒是很满意,点了点头,随即迈步朝戏台上走了过去,凝视了邱彪片刻,突然猛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地抽了赵国砚一耳刮子。
见状,众人顿时一声惊呼,谁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是在唱哪一出。
紧接着,只见江连横拱手抱拳,朝着邱彪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恭恭敬敬地开口叫道:“邱叔,手底下的人不懂规矩,得罪了。”
说罢,他立刻反手抽出盒子炮,“咔哒”一声,打开保险,对准赵国砚的眉心,转头又问:“邱叔,你一句话,我现在就毙了他,给你赔不是!”
显然,江连横和赵国砚在演戏。
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在演戏,他俩也知道所有人知道他俩在演戏,但这就是江湖的玩儿法,就是要演给你看。
邱彪哑然。
他知道该怎么说,于是便忍着大腿传来的剧痛,思忖了片刻,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却是摇了摇头:“年轻人脾气冲,拉倒吧!”
“邱叔大人有大量啊!”江连横连声赞叹,“国砚,还不多谢邱叔?”
赵国砚面露不忿:“道哥,这老登到处拿辈分压人,最近没少跟咱作对,我咽不下这口气!”
“啪!”
江连横当即又扇了赵国砚一耳刮子,却说:“混账东西!邱叔本来就是线上的前辈,哪有什么拿辈分压人的事儿,那都是受了小人的挑拨!”
“对对对!”邱彪连忙点头,脑门上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江少侠,要不咱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继续这么下去,对咱爷俩都不好!”
“那倒也是,咱们两家打来打去,要是真都拼光了家底,反倒便宜外头那帮瘪犊子了。”江连横说,“不过,邱叔今天办寿,头走之前,我这个小辈得表示表示。”
说着,他便转头朝小西风使了个眼色。
小西风会意,当即抬手招呼身后的弟兄,把江家的寿礼送到邱彪面前。
那弟兄端着一个偌大的托盘,上面盖着一层红布,鼓溜溜、沉甸甸,满脸凝重地走到了戏台上。
江连横将其唤至身前,一把掀开红布,却是血淋淋的人头两颗!
宅院里的众宾、弟兄们顿时一阵惊呼,胆儿小的连忙紧闭起双眼,不敢再看。
“这,这……”
邱彪更是惊慌食醋,如鲠在喉,用手指着那两颗人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连横抱拳作揖,却道:“邱叔,咱们两家,最近一直闹得不可开交。小侄暗中调查,原来竟是这‘小三胜’和‘大黑山’从中挑拨离间,伤害你我叔侄感情,今天赶上邱叔寿诞,连横特意将他们俩的人头奉上,也顺便趁着机会问您一个问题——”
说着,江连横笑眯眯地靠近邱彪,忽地拔高了嗓门儿,问:
“邱叔,你来说说——这俩人该不该杀?”
“我,这……”
“邱叔不用慌,这两条人命,算在江家手上,连横只问您一句话:这俩人,到底该不该杀?”
邱彪心说,我腿上还有枪伤呢,你小子再磨叽一会儿,老夫直接就交代在这了,于是明知是阳谋诡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地低声回道:
“该杀,该杀!”
“哈哈哈,我猜也是,这俩人挑拨离间,活该被杀!邱叔您先忙,连横家里有事,就先告辞了!”
江连横朗声大笑,旋即作揖拜别……
…………
老牛的故事说完了,陈安还没有来。
梁辰和毛三儿互相看了看,不由得纷纷皱起眉头,异口同声道:“假的吧?牛哥,你是不是唬咱们玩儿呢?”
(本章完)